四月初八,刚过卯时,沈府的仆婢们就摸着黑进小厨房烧水了。
今日一家子都要去庙里礼佛,赵氏昨夜里就吩咐了下去,好方便今早儿沐浴焚香。
这样的大日子,陈清芷一早便叫女儿起床梳洗。忙活一通,母女俩用过膳后,前往春和堂请安,不久就跟着沈老夫人出门了。
沈家乃寒族出身,祖上都是地里刨食的,无甚底蕴,沈河又只是一介七品小官,每月俸禄有限,只勉强够养活这一家老小。还是娶了个商户女做夫人后,家中银钱才宽裕下来。
府上住在西市,每日早朝路上颇为费时,沈老夫人心疼儿子日日早起,雇的马车又怕出差池,才咬咬牙去坊市上给儿子挑了匹马。
然而马车却是舍不得再出血了,故而门口备好的车是仆从一早去赁好的。沈老夫人率先被女婢搀扶着坐了上去,接着是赵氏和陈清芷,最后便是沈幼宜三儿姐弟。
至于仆妇女婢,家里头的下人总共也没几个,今又过节,沈老夫人便也放了她们归家,况且这租来的马车,坐她们一家女眷也稍感拥挤,再放不下一人。
沈河见状,翻身上马,跟在了马车后头。浴佛节这样举朝欢庆的日子,长安城的官员们都有一日的假。
约莫着一个时辰过后,沈家到了大安圣寺的山脚下,过往的百姓络绎不绝,十分热闹。
“祖母,那是谁家的马车呀?又大又气派,衬得咱们来时坐的愈发寒碜了。”沈婳手指着不远处,扯了扯沈老夫人的袖子。
沈老夫人刚要瞪孙女,却见那马车上悬挂着一个绯色的徽章,上面刻着个大大的“崔”字,想要骂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虽是农妇出身,没读过多少书,却也知道本朝五姓七望的名门望族,分别是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和太原王氏。
就是不知这辆马车是出自哪个崔家了,将两只眼睛四处乱瞅的孙女拉了回来,沈老夫人压着声音给家里媳妇孙女一一介绍。
陈清芷随着婆母的视线看过去,就见马车上下来位雍容华贵的老夫人。她捏了捏女儿的小手,叫她回神,母女俩跟在沈老夫人身后上山。正中间的大雄宝殿巍峨屹立,气势宏伟。入内金灿灿的佛身像,嘴角含笑,面容慈悲,庄严肃穆。
婆母点了香,陈清芷照做,又在殿内给故去的夫君供好佛灯,接着便虔诚的跪在蒲扇上祈福。她不求别的,只求她的女儿一生平安。
拜过佛祖,一刻钟后就是每年庙里的重头戏,有西域来的高僧会开坛诵经。殿内人山人海,到处都弥漫着浓厚的檀香气息。这样的场合,能够在佛祖跟前听经的都是高门大族的女眷,至于像沈家这样的小门小户,没排到殿外去就不错了。
随着钟声一阵阵敲响,陈清芷闭上眼睛,跟着众人诚心念经。片刻后她察觉到周边有细微动静,睁开眼就见方才山下那位老夫人被仆妇搀扶着从众人的空隙里往殿外走。
她还来不及诧异,前面跪着的老妪蓦地从怀里掏出把尖刀,朝着老夫人的方向直直刺了过去,陈清芷惊呼出声:“老夫人小心。”
顷刻间,变故陡生,一只利箭精准的射在了老妪握刀的手腕上,生生刺穿了过去。被她这么一喊,殿内众人都察觉出了异样,纷纷睁眼,乱作一团往外跑。
那老妪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不顾鲜血直流,眼看着既定目标失手,她恶狠狠的朝陈清芷这个方向瞪了过来。赵氏被盯的害怕,手脚发软,怕她随手就要抓人,慌乱中赶紧将身侧的陈清芷推了出去。
沈幼宜的手被迫跟母亲分开,她眼前一黑,转身哭的声嘶力竭:“阿娘阿娘……”
陈清芷被老妇人紧紧捏着后脖颈,那把刀也抵在了她腰侧,她身子发颤,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叫女儿跟着沈家人赶紧走。
殿外突然来了一群官兵,安排香客有条不紊的撤离,领头的男人身高八尺,着一身深蓝色长袍,面容刚毅,不怒自威。
他朝着里面的老妪喊道:“突厥余孽,放了你手里的人质,本将还能饶你不死,否则我这就送你去跟突厥大王子到地下团聚。”
那老妪猛然瞪大了眼,大惊失色,说着一口别脚的长安话:“镇国公,你少诈我,你动了我们大王子,王上不会放过你们的。还有你个卑鄙小人,都道你们中原人以孝为先,你竟以老母为饵。”
镇国公崔临冷笑一声:“我有什么不敢的?数日过去,突厥王迟迟不派使者觐见,摆明了那议和书就是个障眼法。若是他收到大王子已废的消息,即使他是突厥王最喜爱的儿子,你猜他会不会为了他继续动兵戈?本将提醒你一句,他可不止你们大王子一个儿子,你最好还是趁早交代了。”
“我呸,你做梦。安排一匹马立刻送我出城,否则我让人质给我陪葬。”
崔临叫底下官兵取了弓箭过来,搭好后对准突厥余孽,只下一刻她就将手里抓着的美妇人挡到身前,底气十足地喊道:“要是你不顾百姓安危,你就只管射。”
这么一小会儿功夫,殿内已无甚闲杂人等,沈家人一早便溜没了人影,连撇下了沈幼宜都没有发觉,她望着母亲,哭的眼睛通红。
小手紧紧拽住崔临的袍子,她哀求道:“镇国公,求你救救我阿娘,求你救救她。”
崔临这会儿才注意到殿里还有个糯米团子似的小女郎,哭的好不可怜。接下来的画面不适合叫她看见,他正要派个官兵把她抱走,儿子竟然回来了。
“父亲,祖母那里都安顿好了,一切妥当。”
少年郎清澈的声音响起,透着不似他这般年纪的沉稳,沈幼宜缓缓抬头,彻底呆愣在了原地。来人一身白衣,身姿如青松般挺拔,生得十分俊朗,只不过他面容冷俊,莫名叫人不敢亲近。
崔临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拍拍儿子肩膀道:“剩下的事自有为父,你先把这个小女郎带出去。”
接着对突厥余孽说:“本将答应你的要求,但是人质不能有丝毫差池。”
听见镇国公应下,沈幼宜心里虽说松了口气,却仍是一步三回头不肯走,没料到猛然被方才的少年郎抱了起来,他冷着声音道:“再不走,只会拖累我父亲救人的速度。”
大概出了大殿有百丈远,沈幼宜头一回被外人,还是个俊朗的大哥哥抱,她忽地红了脸,挣扎道:“你……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她别扭的紧,一时间挣扎的愈发厉害。
可这人却不吭声,在小沙弥的带路下,一直将她抱到了一处禅房才放下。
屋子里只剩了他们两人,崔络惯来话少,沈幼宜也不知说什么。小小一个人儿,又是局促,又是担忧母亲。尴尬沉默的气息在空气中涌动,她小声道:“谢谢。”
小女郎大概是哭得久了,声音都带着丝沙哑,崔络余光扫过她红肿的眼睛和鼻尖,破天荒的开了口:“你母亲受我们连累,我父会保她无虞的,你且放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