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朝后,崔仪和卫秀转到一旁的慎思殿议事。
卫秀坐到长案边,紧绷的情绪到这时才泄气,他立刻让太监送来常服,后怕道:“没想到上朝这样累,几百号人,若是没有母后,儿子真不知要如何是好。”
卫泠病中不曾让他代为理政,发病初期谁也想不到他会就这样死去,多是让崔仪帮忙。
宫婢正在布茶,崔仪望着茶汤中漂浮旋转的茶叶,伸手接过。
“往后临朝,这些人不会聚在一块儿,陛下不必忧心。”她用余光扫了眼过去,“这点小事都让你难以应对?”
实在不像卫家人。
卫秀只是笑,没有接话,去了侧房更衣,再出来时,不仅换下朝服,还将玉冠卸下,仅用一根簪子将墨发挽在脸侧。
他也是卫家人,样貌是好,但与卫泠和当初的丰宣皇帝都不像。
卫泠其人生得似玉般温润,脸上总是挂着笑,这一点和丰宣相似。
世人也追捧这样的样貌,其中翘楚就是王厌,但他并不爱笑,崔仪曾听友人说王厌这样的人物只能远观。
唉,她非但没有远观,还近身狠狠亵玩。
罪过啊……
“母后。”卫秀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他让人递上来几张折子,“两位进京的将士是您的旧识,礼制上儿子不便插手,您看吧。”
惜云将折子递上,崔仪低眉将礼官粗略选好的案子批过。
“左青与祝令梅都是曾经追随先帝上阵的悍将,本是想来拜见你父亲,没想到……”崔仪的话尾低了下去,无奈道,“我庄重迎之,不仅是给她们一个交代,更是给军中的将士们一个交代。”
卫秀听着又露出悲颜:“父皇与你上阵时,我、我实在年幼,不曾陪伴,让我如何面对这些将士?”
也不全是他的错,崔仪想起他当初的样子,迟疑:“你当初那个身板也上不了战场。”
虽说卫秀早就被送去习武,但此人在武学上的天赋实在差劲。
有一回崔仪和卫泠得闲,在林中狩猎,卫秀也骑在马上追随,年少的他被马背颠得难受,最后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
别说是一生好战的卫家人,就是崔仪那个斯文秀气的妹妹,上了马也能很好地将其驯服,至少不会从马背上摔落地面……
更何况,男儿十二岁也不算小,军中多得是十几岁就披甲上阵之人,卫秀非但不能杀敌,骑个马都要摔下来,叫卫泠好没面子。
卫秀恐怕也想起了当日之事,面上羞红:“我晓得,当初狩猎时我摔下来,父皇不曾管我,还是母后先来看我的伤势。”
幸好没什么大碍,只是胳膊摔肿了,静养一个月,往后卫泠就不再逼着卫秀习武,让他好好念书。
“正因我体弱,不能帮你们分忧,才让我内疚。”卫秀咬唇,“母后看着来吧,别让军中将士们寒了心。”
崔仪的确没想着客气,大手一挥在册子上勾了下去。
礼官着手操办,上上下下忙成一团,崔仪又吩咐了句:“这些时日太常寺的人都辛苦了,吩咐下去,给官员们加两个月的俸禄。”
从王厌身上省下的银子,如今有得是地方花。
此人的皮相清心寡欲,内里也的确纯白若雪,只是不知太傅借着这朵玉兰花,赚出了多少的金山银矿。
太监将旨传下去,三日后,祝令梅与左青入朝。
二人身穿盔甲,骑在白马之上,这一日城门大开,城墙上的士兵奏起庄重鼓乐,旁观的百姓听说这是长戈山军营中的将士,都挤着往前看。
礼官自然设宴款待,但在入宴之前,崔仪与卫秀坐在皇家的仪队中,领着左青与祝令梅上了皇陵外,不曾深入,只是远远望着。
左青和祝令梅从马上下来。
祝令梅上前行礼:“末将拜见陛下……”
卫秀还不等他说完,立刻道:“免礼,免礼!朕听母后提起过你们的事情,此礼受之有愧。”
“谢过陛下。”祝令梅抬起脸来,很快就与崔仪的视线撞上。
常年在军营中,祝令梅肤色较深,这使得旁人并不会很快就注意到她面上的眼罩。
她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在当年前的战役中被一箭射穿,但她竟忍痛一声不吭,直到崔仪带着人马找到她时,那只箭矢依然留在她的眼眶中。
在那之后,祝令梅自请退下前线,卫泠将她封为军师祭酒,行军时出谋划策。
崔仪见了她,主动道:“多日不见,祝军师身子可好?”
出人意料的是,祝令梅的反应不大热络。
她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盯着崔仪的宫装看了好一会儿,脸上情绪十分震撼,不过她还是很快就收敛这份惊讶,跪下身:“有劳太后娘娘挂心,臣身体尚好。”
“那就好。”崔仪点点头,“有你和左青在营中,本宫才能放下心来。”
左青和祝令梅见过了当今的圣上和太后,转而望向皇陵,哀叹道:“怪我们来得太晚,不曾见到先帝最后一面,只是没想到这病如此严重,竟然……就这样去了……”
左青说着话,想起行军的日子,脸上不由自主流下泪来:“先帝行军时对将士们都有照拂,没想到长戈山一别,是与他的最后一面。”
崔仪看着他们落泪,并不阻止,也不说话,祝令梅也同样忧伤,但这远远不及左青。
身为副将,左青生得也是人高马大,哭起来却没完没了,仿佛当场就要哭死在山道中,直到有道人前来撒下纸钱,左青才依依不舍地撕下军袍一角,声称来世还要追随卫泠。
去了皇陵之后,宫中还有夜宴,请来的人不多,只是将家眷请来,崔仪的父亲来了,连带着谢家也来了人,这回来的是混不吝的嫡子谢既,崔明意也站在他身旁。
崔明意的气色看着比上一回要好上不少,她行了个礼,却不叫太后,而是唤了声:“姐姐。”
太师斥责她无礼,崔仪摆手道:“今日家宴,不必拘束。”
卫家也来了人,其中就包括卫秀那两个叔伯。
这二人不成气候,只想着淫乐,祝令梅和左青看不上,卫秀心中也有数,将两个叔伯安排坐到远一点的地方。
卫秀举起杯盏道:“路途奔波,二位将士不必客气。”
崔仪使了个眼色,宫人将她的杯子倒满,她也抬起了手:“这一杯,代先帝敬过你二人。”
她将酒水一饮而尽,祝令梅和左青应下这杯酒,都豪爽饮下。
酒过三巡,崔仪喝得有些多了,她看这席上觥筹交错,往来谈笑,她却无法挤出一丝笑容,哪怕是应付。
她仿佛神思不再清明,连忙让惜云搀扶着她外出吹风。
园中的梨花仍然未开,明月当天,崔仪在夜风中吹了半晌,脑中的昏胀被吹散几分,恰在此时,祝令梅也跟了上来。
“太后。”她行了个礼。
四周的长廊上站着准备伺候的宫人,崔仪扶了扶头上的簪花,柔柔一笑:“祝军师也不胜酒力?”
她嗓音柔和,听得祝令梅悄悄用眼神斜她,忍着不适道:“让太后见笑。”
崔仪看这夜色无边,好心劝她:“行军劳累,如今又旅途奔波,祝军师若是不胜酒力,早日歇下吧,陛下不会怪罪。”
祝令梅颔首:“只是不想辜负陛下一番好意。”
“你若真不想辜负,就更该去歇着了,”崔仪淡声,“陛下已经吩咐围场的人,明日狩猎,还有京郊军营的将士前来观摩。”
祝令梅愣了愣:“这是陛下的意思?”
崔仪也没想到卫秀会打算得如此细致,于祝令梅而言,困在宫中“歇息”远不如外出纵马来得爽快……他小心谨慎地提起此建议时,还腼腆道:“自从去年入冬,父亲病重,母后这几个月都很辛苦……想必母亲也待得无聊了。”
不仅崔仪和祝令梅要去,今日宴上的人也该去,崔仪颔首:“是的,陛下的意思。”
……
宫宴散去,崔明意和谢既回了府上。
洗浴过后,谢既紧紧地将崔明意揽入怀中。
上回崔明意向上天求来一子,当天夜里拉着谢既兴师动众地弄了许久,从浴房到床塌,后来谢既实在累了,弄不出来,被崔明意狠狠扇了两个巴掌,他哭着又来了两回,总算让崔明意心满意足。
她笃定上一回定然求子成功,这几日心情很好,连着几日都对谢既笑脸盈盈。
此刻抱着崔明意,谢既只觉得无比幸福,想起明日之事,悄声道:“明日狩猎,咱们去露个面就好,反正圣上不是给咱们摆的。我们找个借口开溜,我带你去看斗鸡如何?”
崔明意嗔道:“我才不要,明日姐姐也要狩猎射箭,许久不看,我怎么能错过。”
谢既苦不堪言:“这还用看么,有她在,谁能比得过?”
当初崔仪百步穿杨的箭法让京中的郎君们都甘拜下风,凡是有她在的场合,旁人想尽办法推辞,若是比纵马射箭,去了也只能争第二。
“去学上一些也好。”崔明意伸手到他胸口,揪起一把玩弄,“不过姐姐当了太后,日后还能时常骑马射箭吗?宫中不比咱们外头。”
谢既断断续续道:“正因此才说进宫无趣,做皇帝规矩更多,正如我,我也不想做皇帝……做皇帝多没意思……哎哟!”
话未说完,崔明意手上忽然加重了力气,还在被子中踹了他两脚:“说的什么没志气的话?你倒是慷慨、倒是大方!口口声声不想当皇帝,你不想当,我还想当皇后!实在不行,皇帝让我来当。”
她气不打一出来:“你就是家中惯着,什么都有,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哼。”
谢既赔笑:“夫人,我错了,我再也不说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