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岭南点点头,还未开口,孟修竹便当先跪下,伏低身子,说道:“弟子孟修竹,拜见掌门师祖及各位师伯师叔,请容秉一个多月前天河山之变,弟子当时的所虑所为。”
“讲。”
“当时弟子抓了聂兴怀,在西峰崖侧与李紫霄谈判,的确是存了想放他走的心思。第一自然是因私心——我与聂兴怀相识已逾五年,交情颇深,他为人如何,弟子怎能不清楚?他虽被魔教妖女所迷,不认旧情、不顾大义,可到底并没亲手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弟子曾受他恩惠,不忍弃之不顾、眼睁睁看他命丧当场,此即为一。”
“哼,江湖人虽称‘河洛七豪’,但你们小辈才出道几年?他于你有何恩惠,竟令你如此豁得出去?”任毅疑道。
“任世伯是知道的,我常年在江湖游走,也曾来天河山找过他几回,多是以武艺切磋为由。三年前我来找他,却是为了叫他陪我去黔州灵蛊教,赴一场迟到的约见。”
“灵蛊教?”众人一听,不禁开始窃窃私语,若说积圣山**教是魔教,乃是包含了夸张和敌对之意,当年三门七派做好准备,甚至能杀上山去、杀死教主,那灵蛊教便是彻头彻尾的毒教、邪/教——那里地处黔州林瘴的苗寨深处,苗人习性与中原汉人相比,本就神秘古怪,灵蛊教则更加诡异难测,传说教徒均会豢养各类蛇虫鼠蚁,以生人为血肉、以剧毒为药引,制出种种邪恶的蛊毒,一旦沾上,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灵蛊教名声在外,黔州便也成了邪门至极的穷山恶水,江湖众人有时赶路,甚至不敢迈进黔州一步,宁肯绕个大圈,也怕碰上什么毒虫邪法。五年前,灵蛊教内乱,叛逃出四名教众,唤为“蛇鼠一窝”,进入中原武林兴风作浪,却几乎没人敢去挑战他们、为民除害。一时之间,蛇鼠一窝走过之地,人人自危,岂料竟被朝阳派一个小弟子、刚出江湖没多久的孟修竹斩杀于邙山,经聂兴怀和左近的武林中人确认之后,她也因此而名动天下。
众人想到此处,才恍然:“是了,他二人识于微时,聂兴怀是将她侠名传扬出去的人物。”这一节人人均知,却才听闻她说,三年前她竟然还闯过一次灵蛊教,不少人便难以置信,以为她在编造故事。
孟修竹见众人脸上均有相疑之色,续道:“灵蛊教有一惯例,本教的教徒必须死在本教人的手中,外人若是插手,他们便要将取了教徒性命的外人也制成活的毒蛊。但蛇鼠一窝私自出逃,又在中原百般招摇,他们本就要杀的,只是忙于内乱,始终没顾及到,恰好被我先下了手。当时的灵蛊教教主仡濮夏便亲自去信华山,说明情由,请我过黔一见。信中言道,蛇鼠一窝既已叛教,便不再遵从外人杀之必被诛的教规,她再三保证不会害我性命,只是要向我问明蛇鼠一窝在中原的所做所行,以及死时的情状而已。”
听到这里,秦门门主秦思源忍不住插口道:“你在中原,有华山朝阳派庇护,他们远在苗寨深林中,自是难以取你性命。这是要花言巧语,将你骗到黔州去做蛊,你竟然还肯乖乖上当?”
“是,秦掌门说的有理,我师父和师祖也是如此劝的——但弟子其时年少气盛,入江湖以来,一路顺风顺水,渐生骄心,加上对世上险毒之事所知甚少,才一意孤行。师父把我留在华山将近两年,终于被我逮到机会,偷偷溜下山来。但弟子也觉此行恐怕会有些事端,不敢找本门师长师兄,因而折道天河山去见了聂兴怀,他却也劝不动我,被我一起拉去了黔州。但仡濮夏的书信上说,只许我一人进苗域,聂兴怀便留在了汉人与苗人聚居地的交界,一旦情况不对,便可从水路接我离开。
“弟子后来在苗寨和灵蛊教的经历,实在过于匪夷所思,教人心魂俱碎,不论是从前还是以后,均不愿再回忆讲述,还请各位前辈谅解。当时,弟子仓皇出逃、慌不择路之际,是聂兴怀违了与灵蛊教的约,私自闯进苗域,将一个丧魂失魄的我拖回了中原。此事本与他无关,他肯陪着弟子来胡闹一场,又在危急时刻舍命相助,弟子每每想起,均觉有所亏欠。今年六月苍岩派提出并派之议,九莲山石台比武,也是他不顾口舌,将自己的重剑掷给了弟子,让弟子得以断剑翻盘。不说为友五年的情分,单是弟子感他义气、记他恩惠,便愿在西峰的摘星台畔,冒天下之大不韪,放他一命了。”
“啧”,高秉心喝了口茶,叹道:“梁老儿,你徒弟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还真是紧紧随了你啊。”
当年孟修竹自黔州回山之后,大病数日,梁闻道又是责备、又是心疼,却也没听她谈起详细的经过,其他江湖人士便知晓的更少了。梁闻道这时才听她将这段往事公诸于世,料想她终是解开了一点心结,自也有所欣慰。见高秉心又出言讥刺,傲然回道:“我徒弟有胆略、有本事,又有义气,试问当今世上还有哪个敢去黔州,又能从灵蛊教全身而退?”
叶双彬冷冷地道:“就算你说的确是事实,聂兴怀也不过是同你有个人之义。但摘星台江湖公审,却是关乎全武林的大事,连道门都介入了进来,你赶在那个时候还恩情,未免太也儿戏了罢?何况……哼哼,你只和他有义气,便和我女儿没义气了么?”
孟修竹心中一凛,想道:“是了,我本意虽是要救三耳,但他武功尽失、难以下山,才不得不连同李紫霄也一并放走,我这样做,终是对长青有愧。”抬头回道:“弟子如此行事,自然还有出于公心的缘由。弟子不知任世伯与那羽士玄枵,是有交易还是有约定,但能瞧出道门此番插手,实非我等江湖人所愿。各位前辈与李紫霄打斗之际,既不敢伤了她,又要舍身捉了她,全是因为玄枵和惊龙卫在侧,不敢不出力擒拿。若斗下去,必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因此弟子才斗胆想要破局,只是天河山之变远非事情的结束……”
“此中情由,我早已和诸位掌门说明。江湖公审之前,玄枵携了惊龙卫,揣着当今道尊的令旗拜山,话里话外拿我天河山的存亡作威胁,要活捉李紫霄,我才广请盟友、一同商量。什么交易啊约定啊,岂不胡言?难道我会为了惩治一个孽徒,主动去找道门和朝廷帮忙么?”
“是了。所以弟子也猜任世伯和诸位掌门都是迫不得已,其实并不想走到与李紫霄兵戈相见的地步。不过一步退,则步步退,道门今日能拿天河山要挟,他日便不能因为旁的事情,再拿别派的山头胁迫,去支使咱们干那些不情愿的事吗?一旦开了道门号令江湖的口子,各门各派便迟早要沦为朝廷的附庸,那便后患无穷、永无宁日了。”
“那你说该当如何破局?”她一个后辈屡次出言反驳,任毅早已不耐了,只是她的大靠山羊岭南还在当场,自己也不便立时向她发作。
孟修竹没有回答,转向羊岭南道:“师祖,天河山之变后,弟子至今不知玄枵一行后面的事情,只在山下看到了一张刚贴好的告示,里面说得含糊。能不能请您将玄枵和惊龙卫的结果,再详细告知弟子?”
任毅见她理也没理自己,心中怒火更盛,翻了个白眼。羊岭南缓缓地道:“当日李聂二人成功逃下天河山,你和闻道失踪,玄枵被你们扔在半路,天河派追上去的弟子救下了他,幸而只是脑袋晕了。他醒以后,大发雷霆,带人临去时,叫我们三门五派全力搜索李紫霄,三个月之内捉她不到,便要以伙同之罪上报朝廷,先收了天河山的地盘。
“我们恐他派朝廷的人前来报复,以致双方再起冲突,商计之下,任掌门率领天河派弟子尽皆下山,与我们一起外出避难。我想到华严寺位于江州,到时分别,各派往哪里走都较为方便,且拂屏镇少受官府管辖,还利于传播消息,便来华严寺叨扰了。咱们这一群俗世人冒昧登山拜寺,所赖无届大师高义,暂为收留,令我们能有个安稳地方,商讨应对。”
他身侧一慈眉沉目的老僧说道:“阿弥陀佛,羊掌门何必如此说?华严寺虽暂避江湖,但既同受道门威压,敝寺怎能将贵友拒之门外?”
这老僧自然就是华严寺方丈无届了。羊岭南接着说道:“我们各派都遣了一些弟子,散去各地打探消息,也就是一个多时辰前,他们才赶回拂屏镇,先在山下贴好了告示,上山后又告知了我们此般讯息。原来玄枵和惊龙卫一路趾高气扬地返回京都,在虢城的官驿歇驻,一夜之间,竟尽数惨死。第二天早上被发现时,只见满地尽是残肢,各人的躯体都被捅成了血窟窿似的,皆面目全非、不成形状,当场就吓昏了好几个店伴。仅能从衣着和惊龙卫手臂上特有的刺青判断,玄枵和他所带的一整队惊龙卫,一行共二十九人,便齐齐整整、干干净净地交待在那儿了。”
孟修竹听到那些人被伤得面目全非,心中突然起了不好的预感,但听得后来通过手臂刺青辨出了各人的身份,这才松了一口气。
羊岭南续道:“咱们的弟子在那边多待了几日,一直等到朝廷所派的大理寺官员写完了结案文书,才也来了华严寺。据说,从各人身上的创口来看,他们是死于自相残杀。虢城驿馆的官吏也证实了,那天夜里确实听到了惊龙卫众人的口角之声,却不敢前去劝架,谁知道他们竟全数死于内斗,连道门四羽士之一的玄枵也惨遭池鱼之殃。”
孟修竹呼出一口气,道:“对于咱们来说,这实在是最完美的结果了。玄枵一行人死在靠近京都的虢城官驿,而且是内斗而亡,便跟玄枵出使天河派一事没了半点干系。他在天河山的种种经过,除了咱们自己人,世间再也无人知晓,道门和朝廷自也无从追究了。如此,天河山之事,才算平安了结。”
“不错。我们也是收到了这份讯息,才定下心来。这场风波,总算得以平息了。”
“风波平息了,这账恐怕还没算完罢?”任毅向羊岭南一抱拳,“羊掌门自是德高望重,却不是说苍阳派的一个小弟子就敢在江湖公审时出头搅局。孟修竹,你未奉师长号令,私自放走了我那要被处死的孽徒,以及叶掌门的杀女仇人,可还有什么辩驳的余地么?”
“我这便要答复任世伯先前所问的破局,还有叶掌门质疑的公心。诸位当真相信,惊龙卫内斗、祸及玄枵,是他们自己能干出来的事么?当真有如此之巧,恰好等到将咱们的嫌疑摘出去了,他们才搞这一出,平白送了咱们一份大礼?”
“你不会要说,这是你做的局罢?”
“以天河山为起始,虢城与拂屏山去向相反,两地之间遥隔千里,自然非弟子所为。当日天河山西峰,玄枵带惊龙卫现身,聂兴怀也一定知道了师门被道门威胁的隐情。他虽为情所惑、不仁不义,终究不会乐见天河派和武林同道陷入被朝廷围剿的局面,自会全力督促李紫霄解决玄枵一行。所以,弟子怀疑惊龙卫虢城内斗的惨案,其实是他二人做下的手笔。”
众人大惊,却也不得不被她说服——虢城之案太过蹊跷,但又干脆利落、天衣无缝,整出那么血腥的场面,若说是李紫霄所为,便有七八成可信了。
“弟子当时不及深思,只是想到,天河山的死局,决不能在天河山上破解——只有风暴中心的人全都远离了天河山,他们再行下手,参与了江湖公审的三门五派才得以保全。如此,咱们与道门、与朝廷,才算回到了之前相安无事的局面。”
“妙啊!”梁闻道拍手赞道:“我就知道,我徒弟怎会吃里扒外,反去帮着李紫霄呢?就算他们做得没有虢城之案这么完美,留下的蛛丝马迹也只能指向李紫霄自己,到时候自有朝廷去和积圣山对质,却也怪不到咱们头上。”
辛门掌门辛传义也道:“这样看来,李紫霄没困在天河山,实是多有好处。她不光能去找道门的玄枵报自己的仇,顺带帮咱们解决了麻烦,也还能凭积圣山牵制天狼教,免得李汉霄趁机夺权、再掀风浪——这小子可比他姐姐更加歹毒,他上位了,咱们可又有的头疼了。如此,她姐弟二人还有的好斗的。”
任毅见众人都渐渐被孟修竹说动,不仅不问罪于她,还隐隐有称许之意,心下未免不快,但天河山破局、天河派得存,她实是有功的,当下也不好再计较。却听叶双彬幽幽地说道:“孟师侄,你与那大魔头李紫霄,在天河山西峰短短一瞬的接触,默契倒来得挺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