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我说孙一鸣,你别以为自己被人推举当了临时带头的,就觉得所有人都服了你!老子当初选的可是……”
“孙大哥跟着恭爷走了那么多年的江湖,他说错了,难道你的话有理?”
眼看那边又有几人跃跃欲试地要开口,一个白净面皮的汉子拍桌起身道:“大家别吵了!都是少爷的人,现在又在同一条船上,还分跟着哪位管事干什么?”转头向良叔那边的人道:“五位管事分工不同,良叔主内,自然对江湖上的消息不甚关注。”
先前反驳孙一鸣的那人道:“那日官道旁的茶铺,我们和她朝过一面,她虽接过良叔的一记鞭子,可良叔当时有事,匆匆走了,没空出手教训她。倒要请教曾大哥,咱们这些人到底怎么不配评论河洛七豪了?”
那白净面皮的姓曾汉子道:“江湖上道听途说的故事,我讲出来,有些兄弟怕也不服气。我就说个自己亲身经历过的罢。
“三年前,我奉温叔之命,去蜀地办点儿事,路遇西岭派掌门领着一堆弟子出来游历。这况丹辉况老儿和西沙漠那一位,从前有些过节。这不,人家得了讯息,专门派了亲信下属去找他的晦气,将师徒一行三十余人截在青城山两座山峰之间的一处地势极险的吊桥,打算就此灭了他这一派。
“那晚快要下大雨了,天格外地黑。那座吊桥是两山之间的近路,是附近的山民,还有青城山的道士、拜观进香的善男信女,都要仰仗通行的要道。好巧不巧,这些不相干的民众,也遭了池鱼之祸——他们埋伏在对面的七八个人,一齐冲出来,人手一把锋刀利剑,照着吊桥的定桩就砍。桥上有人都快走到头了,大喊大叫地奔过去——可桥太长,终究不及拦阻,那桥尾被砍断以后,整座吊桥如同脱了手的绳子,直接荡下去了!走在中间的人没瞧见前面在砍桥,根本没防备,反应慢来不及抓绳子的,就那么摔下了天堑深渊,连个尸骨砸地的响儿都没听见。”
“当时西岭派只有况老儿和几个押后的弟子还没上吊桥,有的则走出去没多少步。对面那头断了之后,整座吊桥的重量,加上紧紧抓住吊索苦苦支撑的那些人,这一甩而下的千钧力道,差点儿就把绳索从中撕裂了——万幸这桥身是深山老林里的百年枯藤编结起来的,倒还挺结实,靠着剩下一头的桩子,勉强凌空吊在一侧的峭壁上。
“偏巧又开始下暴雨,你们想山间的风有多大?把那桥刮得像张纸般飘来荡去。山壁又湿又滑,手一抹肯定全是泥,那些人抓都抓不住,撑不了多久的。山里顿时哭嚎声一片,不光是没武功的平民哭,连西岭派的弟子,我瞧能忍住不哭的也没几个,那些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夹杂在噼啪的雨声里,好像阴曹地府里被油锅煎了的小鬼一般凄厉。
“事发突然,本来我打算等西岭派全部过桥,再跟上来着,那时却也吓得腿软,不禁暗叹自己真是福大命大。我继续待在原本藏身的灌木丛中,眼见况丹辉和崖上的几个徒弟,手忙脚乱地趴在悬崖边往上拉人,可西沙漠那一位要是不把事情做绝,怕也不会姓李了。
“只见这头早已埋伏好的人,立刻冲上来和西岭派缠斗,一面把他们拉上来的人重新踢下去,一面继续砍这一头的吊绳和桩子。眼看那吊桥的桩快要被连根拔起,连我都觉得西岭派这下要全军覆灭了,开始盘算着要掉头避开,免得结束之后,和那帮人打照面。
“谁承想暗影里奔出一个人来,看身形,是个中等身材的汉子,握着刀就冲向正在砍桥的人,一刀一颗头,骨碌骨碌就滚下山崖了。那吊索却断在此刻,那人大骂了一句‘操!’,却还是飞身上前,两脚一勾一缠,把吊索紧紧缚住——你们想,那些人的身子之重,加上吊桥,这下坠之势可有多大,立即就把他半个身子都扯出了悬崖,幸好他反应极快,手上钢刀迅疾往崖边土壤中狠命一插,好歹才顶住拉力定住身子。这一晃,却把崖下攀着吊桥荡着的众人,又是吓得一阵吱哇乱叫。他身子刚一稳住,就腾出一只手来,把缠在腿脚上的吊索缓慢地拉起,把绳子捆缚到刀身上,打好死结,这样,就将钢刀作为暂时固定的桩,吊住了峭壁上半桥人的性命。
“况丹辉一面和那帮人打,得空便立即叫人去拉那些还攀在吊桥上的人,这样拉上来一个,他们对敌的力量就多一分。那不知名的青年汉子杀红了眼,悍勇非常,和对面的高手空拳相敌,赤手夺刀,丝毫没受到暴雨的干扰。我就惭愧得紧了,在旁观战许久,愣没瞧出他的武功家数。后来西岭派被救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对面因那青年汉子来搅局,损伤也惨重,知道斗下去准讨不了好,干脆撤了。西岭派的人和那些被救上来的山民道士,这才一个个瘫仰在地上大口喘气,任凭大雨浇头,失了魂魄一般。
“你们猜那青年汉子怎样了?他把夺来的砍刀一扔,弯腰揪起一个受了伤没逃走,只剩了一口气的敌人,拽着那人脖领子大声道:‘怎么?服不服老子?哈哈!’声音粗豪,听来似乎很是兴奋。又一把撒开,将那人重又掷到地上,如同喝醉了酒似的,踉踉跄跄地晃悠迈步,歪斜着身子,一边朗声叫道:‘江湖上都说,吴谓、聂兴怀、叶长青、程之遥、孟修竹、凛冬,皆是侠肝义胆的青年俊才,可在老子眼里,说不定……哈哈!如今老子屈尊,跟他们合称一句河洛七豪,总不为过吧?’——也不知道他是说给谁听的。从来到去,自始至终没跟西岭派的人搭过一句话,好像眼里全没他们这些人似的。
“他依年岁大小所点的这六位,都是当年武林大派中已成名的年轻高手,恰好又都活跃在北方一带。可在当时,他们几个人还没被大伙儿说在一起,后来这件事传出去,江湖人众尽皆赞叹,‘河洛七豪’的美称,才从此闻名天下。”
“当年这几人呢,年纪最小的孟修竹和凛冬,呃我想想……应该是十七岁。最大的是吴谓,二十四岁。这至今不知名号的汉子呢,应该也差不多在这之间罢。”
众护卫听得痴了,有的托着腮,眼睛都直了,有的咬着啃了一半的点心,却忘了继续吃,一时都没人出声。孙一鸣接着他的话道:“不错,后来这事确实是那晚被救的青城山道士传扬出去的。要是只有西岭派自己人,况老儿哪有脸面对外说起,是一个不知名的青年挽回了他们全派的事?”
那姓曾的又补道:“孙大哥说的极是。后来剩下的大家伙儿,因吊桥断了,进无可进,退又没了气力,只好顶着暴雨,一同待到天亮。我留下来,却是为了去看看那青年留在崖边当定桩的那把刀,想着能不能从中辨出些关于他身份的线索。
“我混在众人堆里,迷迷糊糊地盹了半宿,起身来到崖边,却见西岭派有人已经摩拳擦掌,在试着拔刀了——却没一个弟子拔得出来。我凑近一看,只是把结实一点的精钢砍刀,寻常铁匠铺师傅辛苦十天半月便能打出来的,不想那汉子用腿脚勾住吊桥之时的下力一插,竟然能深入地面多半尺,牢牢地固定在硬土里,可算把吊桥上这帮人,从阎王爷手里给扯了回来。
“我回想起他讲的虽是官话,但是有些词儿的川腔很地道,尤其是刚奔出来砍头骂人的时候,身上一股子掩不住的川蜀匪帮的做派。其实那晚在场的人,要么就是在哭爹喊娘,要么就是在咬牙拼命,有谁能记得这些细枝末节?他说他是河洛七豪,旁人自然以为他是北方人了。我么,大概是在场唯一一个看戏的局外人,才能记得这些。”
孟修竹自然听过西岭派路陷天狼教重围,神秘人从天而降、留下一个名号便扬长而去这段江湖故事,不过今遭也是头一回从亲历者的口中听来,别是一番滋味。一边默默回想生平听闻过的川蜀一带武林人士,却没有能和这人对得上号的,一边暗暗思忖,这姓曾的管天狼教教主李汉霄叫“西沙漠的那位”、“那边的人”,颇有敬而远之、不敢直呼之意,那么他们自己是属于哪一帮势力?姓曾的这家伙当年暗中跟随西岭派,怀的又是什么心机?
只听那姓曾的接着说道:“至此,又是一个以一敌多而大获全胜的大雨夜。我瞧着那位爷的狠劲儿,绝不在咱们船上的孟修竹之下。”
这时,又有一个汉子嚷道:“孟修竹的事,我也略闻一二。可是码头她的表现,这河洛七豪的名号,未免……”言下颇有失望轻视之意。
那姓曾的笑啐道:“没见识的东西!你别看她一副清清淡淡的姑娘模样,当年可是连少爷都钦点一等一的狠角儿。这么说罢,她同门大师兄吴谓,河洛七豪之首,十五岁才上太行山学艺,她呢,十三岁就孤身下江湖——许多武林世家的小姐刚刚拿起铁剑的年纪。”
孙一鸣也冷笑道:“你们不会真以为几把破刀、几个船工就能困住孟修竹吧?我敢打包票,她对她自己能下的狠手,绝不比对其他人弱一分。温叔在码头使诈,诱她靠近,褚大成他们那个剑阵,一般人是插翅难逃,但她若真想突围,大可拼着小腹受伤脱身——只不过在她看来,当时的境况没必要罢了。你没见她上船以来,温叔其实客气得很吗?”
孙一鸣按着身旁左右人的肩膀,将众人的头凑近来,压低声音道:“我跟你们说,碰上这种敢主动奔到绝路上,偏还能劈出条道儿来的主儿,想要从他们手里挣命,只有一个法子——就当你脑袋已经没了,然后比他们更豁得出去。其他说什么都不好使。”
孟修竹听他们又扯到自己身上,当下退出船舱,回到甲板。众护卫吃着点心,忽然听到她冷冷的声音:“既然喜欢背后道人长短,就该有不被听见的本事。”
这一句话清晰无比地在众人耳边响起,仿佛伸手即可触摸到说话的人。护卫们跳起身来,环顾四周,却哪有孟修竹的影子?有人立即奔出船舱,见她正如往日一般,抱膝坐在船头,和舵工闲谈,而船上水手也正好好地做着自己的活计,神色一如平常,这才知道她这“千里传音”只是说给舱内自己众人听的。
有人忽然说道:“人家来到咱们这船舱中,待了好一会儿才走,竟没一人发觉,要是她突然发难,大伙儿又待如何?”
众护卫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无人说话,惊佩之意,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