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苏州的雨季十分漫长,连绵不绝下了半个月,还未见丝毫停歇之势。雨水敲打的房檐下,赵锦雨坐在桌前读书,对面的姜绣宁一边执扇刺绣,一边静听桌前人抑扬顿挫的朗诵声。
马上就是女子师范学校的入学考试,多年未接触过国内教育的赵锦雨,此刻正恶补国文书籍和课程。
“你的衣领青青,我的心境悠悠,纵然我没有去会面,难道你就此了断音讯?”
她将诗经里的句子又用现代用语翻译了一遍,不禁发出慨叹,“古人表达相思之情的时候真是含蓄。”
听到身边人的有感而发,姜绣宁只是莞尔一笑,继续手中的刺绣。
赵锦雨摊开书,架起双肘放在脑后,仰靠在摇椅上休息,“现在不都在提倡白话文吗?或许有时候直白讲出来,会更容易让别人明白自己的心意。”
“可我觉得……这已经很直白了。”
“不是的,跟西方的诗集相比,我们的诗词戏文都要内敛许多。”
“西方的诗集?我还从来没有听过。”
姜绣宁感到十分惊讶,她第一次知道大洋那头的国家也有诗集这种东西。赵锦雨见她难得好奇,也立马来了兴致,重新坐回书桌前。
“那我念给你,我最喜欢的一位英国女诗人,布朗宁夫人的诗。”
她赶紧搜罗脑中的西方诗集,挑出最喜欢的一篇翻译给她听。
“我是怎样的爱你,说不尽万语千言。我爱你的程度,是那样高深和广远。恰似我的灵魂,飞到了九天与黄泉,去探索人生的奥妙和神明的恩典。”
摇头晃脑的念完诗的开头,却见身边人听得十分认真,赵锦雨也自觉收敛态度,放慢了语速,变得认真起来。
“无论是白昼还是夜晚,我爱你不息,像每日必需的食物一样不能间断。我纯洁地爱你,不被奉承吹捧迷惑。我勇敢地爱你,如同为正义而斗争。
我爱你,我的深情不会再留给昔日的悲伤,为你献上童年的忠诚。我爱你,就像爱那些住在天上的圣人。我爱你,用我所有的微笑,泪水和生命。”
话音突然停住,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她目不转睛的直视着她,压低了声音,念出最后一句。
“假如上帝愿意,请为我作主和见证,即使在我死后,我也会更深,更深的,爱你。”
窗外雨落,窗内情动。
绣到一半的圆扇从手中坠落,执扇者却不自知,双手悬空的怔在椅子上,陷入她从未听过的暧昧诗句中。
面前直视的目光仍未偏移半分,念诗的人没来由的又讲出一句话,“姜绣宁,我是怎样地爱你。”
“你说什么?我……我……”回过神,姜绣宁赶紧站起身,捡起方才掉在地上的扇子,假装没听清,低下头继续刺绣。
可不断偏离的针脚却将她慌乱的内心出卖。
这套强装镇定的动作,完完全全落入赵锦雨的视线中。合上书,她露出得逞般的一笑,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解释道,“啊,我刚才是在告诉你它的诗名,也是这首诗第一句话,我是怎样的爱你。”
“哦……哦。”姜绣宁悬起的心这才落地,“西方的诗,果然字字句句都很直白,连我这样没读过书的人都能感觉到……”
说着,她的脸颊开始慢慢泛红,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狭小房间内燥热的空气。
“锦雨!你先自己念书学习吧,我要去祠堂上香了。”
眼看自己不自然的变化越来越明显,姜绣宁快速转身,悄悄按住发烫的脸颊,拿起一把油纸伞后匆匆离开。
“现在是下午,好像还没到上香的时间呢。”
赵锦雨自言自语的笑了笑,下巴杵在掌心,痴痴的盯着那道撑伞的倩影从窗前走过。
拿起书本又学了许久,直到天色变黑,雨暂时停了,一盏灯笼从远处向房间走来,逐渐明亮清晰。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读了一天书的赵锦雨此刻正躺在床上休息。姜绣宁放下灯笼和手中的食盒,掸掸衣袖和下裙,褪去周身的湿气,而后走到床边,轻轻呼唤床上人。
“锦雨,锦雨……”
床上人没有反应,呼唤的音量只得加大几分,“锦雨,我给你带了晚饭,先起来吃点东西吧。”
又唤了几声,床上仍然没有醒来的意思,想来一定是学得太累了。于是姜绣宁轻轻掖了掖她的被角,放轻脚步,先去屏风后的浴桶里沐浴,想等赵锦雨醒来之后再叫醒她回自己的房间。
展开屏风,倒好热水,换下衣物,姜绣宁坐进浴桶中,床上人却在这时睁开了眼睛。
赵锦雨偷偷坐起,抻脖向屏风那边张望,确定姜绣宁没有发现自己在装睡。
接着蹑手蹑脚下床,抱起床上另一个枕头,慌乱的在屋中寻找能藏的地方,终于发现床下漆黑的空隙正合适,地面还铺着地毯不会把东西弄脏。
于是她果断的把枕头塞了进去,随即又突然想起什么,快速走到衣柜前,将衣柜下层叠放的多余被子拿出来,全都塞到床下。
一番操作后,赵锦雨满意的拍拍手,突然想起屏风后还有人,赶紧老实上床回归原位,幸好动静不大,没引起姜绣宁注意。
很快,屏风后的人沐浴完毕,擦干身子,换上睡衣,慢慢走向床边。
“锦雨,锦雨。”
姜绣宁拍了拍床上这个依然紧闭双目的人。
“嗯……”赵锦雨假装还在梦中,懒洋洋的低哼了一声,翻身继续睡。
窗外的雨声又响了起来,姜绣宁看看窗外,又看看床上熟睡的人,看来今晚她们必须要睡在一张床上了。她轻声走到衣柜前,想再拿条被子,打开柜屉,里面的被褥却早已消失无影。
“这?!”
双眼惊讶的瞪大,回头仔细看看床上,果然也只剩一个枕头,准确来说是赵锦雨自己枕了半边,给床下人留了另半边。
这回是不仅要睡在一张床上,还要睡在一个被窝里了。
姜绣宁怯生生的半坐在床边,思考了好一会儿,终于脱下鞋子,小心翼翼靠着另半边枕头,背对赵锦雨躺下。
她没有盖被子,即使现在是江南的夏季,但雨水的凉气还是钻进房间,加上第一次和那人同床共枕的忐忑,让姜绣宁不自觉蜷紧身躯。
赵锦雨等了半天,都不见姜绣宁盖好被子,于是装作是在睡梦中乱动,十分自然的挑起被子,搭在姜绣宁的身上,身体也慢慢贴近她温软的肌肤。
在刚贴触的瞬间,姜绣宁却如触电般闪开,将盖在身上的被子拿掉,然后向床边挪动位置,与身后人保持一定距离。身后人却不肯认输,也跟着往前挪,再次贴上她。
万籁俱寂的黑夜,只有雨声格外清晰,床上的心脏也随着这雨声砸动。
思绪也混乱的飘散着。
自己明明很喜欢那人贴近自己,自己明明很想要和那人在一起,她没办法一次又一次抗拒自己的本能,所以这一次,姜绣宁没再躲开。
身后装睡的双目睁开,赵锦雨看着一动未动像是睡着的人,发呆了好一会儿,接着也合上眼,将脸埋进身前柔软微香的发丝里,听她渐渐平缓的呼吸声。
她们都没有睡着,也知道其实对方都没睡着,但谁都没戳破,只是安安静静的盖着一张被子,依偎在润物无声的雨夜里。
……
今天是入学考试,赵锦雨早早出府,去学校考了大半天,姜绣宁则换上赵锦雨说的,现在民国女性最流行的衬衫裤裙,待在学校旁边的小茶馆等她。
这段时间,刚从外地回来的赵老爷虽然有心让女儿接手生意或是婚嫁,但拧不过赵锦雨的强烈要求,以及钱姨娘的一百个赞同,他也松了口,答应先让赵锦雨继续念书。
现在赵老爷依然忙着生意,钱姨娘也因为赵锦雨而闭上眼关紧嘴,不再像以前一样约束管教,姜绣宁变得自由许多。
坐在茶馆靠窗处,姜绣宁正认真阅读随身携带的书,这是赵锦雨送给自己的,她希望自己也可以像她一样读书。
这些天,虽然赵锦雨一直在教自己读书认字,书上的字句也非常简单,但对于被困在高墙深庭多年的姜绣宁来说,还是有些吃力。
茶馆附近有好几个学校,因此茶馆里的客人大多是学生。男学生们都穿着统一的中山装,女学生们穿着蓝衣黑裙的校服,或是手持茶杯安静看书,或是几人围坐在一起,热烈讨论学习的科学文化知识,对当今时政高谈阔论各抒己见,人群中时不时爆发一阵阵激动的喝彩和掌声。
坐在他们旁边,姜绣宁觉得自己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
和府中日复一日压抑沉闷的生活不同,和洋房别墅醉生梦死的豪华舞会不同,这里散发着青春时代的意气风发,蕴藏着厚积薄发的新生力量,是拯救这个东方古国未来的希望。
她似乎这时才明白,为什么赵锦雨一定要坚持读书,也一定要让自己读书。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一群学生从学校里蜂蛹走出,看来考试已经结束,姜绣宁赶紧收拾书笔,走出茶馆,向校门口左右张望。
“姜绣宁!”
赵锦雨率先找到姜绣宁,快速跑上前揽住她的胳膊,“我考完啦,谢谢你等我。”
“没关系,我在哪里都是等着。”
姜绣宁微笑着摇摇头,和她一起随着人群往出走。
“这次的题目真难,好多我都没有做完。”
“是啊,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考上。”
周围都在讨论刚才的考试,听起来并不简单。姜绣宁听到后,担心的凑近身边询问。
“锦雨,你考的怎么样?”
“是有点难,不过肯定没问题!”
赵锦雨拍拍胸脯回答,惹来周围目光注意。
“是吗,那就好。”月牙眼宠溺的弯了弯,姜绣宁暗自想自己的担心真是多余,她的锦雨从来都是乐观和自信的。
“是你吗,赵锦雨?”
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