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你已经在柴房反省了三日,你还觉得自己没有罪吗?”
高堂上,族长厉声训斥,堂下人却不为所动。
“我没有罪。”
“你!”面对这个敢忤逆自己权威的女人,烟杆上的焦黄手指握紧,压下心中愤恨,烟嘴不紧不慢吐出一口云雾,“你应该知道老二家寡妇和长工的事情吧,那个女人受了家法被打断双腿,前日已经死在床上,尸体被扔到了化火场。”
“她……死了?”
姜绣宁不敢相信,闻言露出的胆怯与惧色让堂上人十分满意。
“如果你现在承认罪行,本族长可以考虑从轻处罚,你也不至于落得跟那罪妇一样的下场。”
“族长!嫂子她只是一时糊涂,请您看在她丈夫早亡无所依傍的份上,再给她一次机会吧。”一旁的赵钰晟向堂上行礼求情,见族长没有反应,转身焦急劝解道,“嫂子,您先跟族长认个错,至少别受皮肉之苦啊。”
沉默思索许久,再抬起头,那道柔色眸光仍然溢满坚定,“你们再问我多少遍,我都不会更改我的回答。”
“好啊,可是你自找的!”族长咬牙切齿命令道,“来人,给我上家法!”
振臂一挥,三寸宽的板子瞬间挥在堂下人身上,几板下去,眼眶和唇角便已渗出殷红,执杖人毫不怜悯,使尽全力扬起板子,姜绣宁吐掉口中血,咬牙攥拳,闭紧双眼。
“住手!”
堂外突然一声呵止,执杖的手惊得悬在半空。穿着学生服的短发女生走进堂内,身后还跟着两个警察。
姝君学姐……
奄奄一息的视线认出了来者。
李姝君快步走到族长和那排长褂男人面前,高声质问,“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居然对女子动用私刑,你们眼里还有法律吗?”
警察也随即开口表明来意,“这个女学生举报有人聚众殴打他人,看来情况属实。”
族长连忙从高椅上下来,一脸赔笑的弯腰解释,“警察大人,这堂里人都是我们自家人,这妇人也是我家媳妇,犯了错正在受训呢,一会儿就会放了她,没有大人说得那么严重。”
“你们将人打到吐血,这还不严重?打人本就不对,何况她已经不是你赵府的人了。”说着,李姝君从书包里拿出另一张离婚书,交给警察。“警察先生,按照警局的程序,您应该先将族长和这个动手打人的男人带走。”
“什么?”
堂内众人立即紧张起来,三日前的离婚书已经被族长销毁,谁都没想到居然还有另一份,而且他们明明封锁了消息,怎么就突然冒出个女学生把警察招来。
交头接耳声中,李姝君看向地上的姜绣宁,点点头示意她心安。
其实在赵锦雨离开苏州之前,她们已经跟姝君学姐说明一切,并且把另一份离婚书交给学姐保管。她们约定,若姜绣宁三天没有去邮筒取信,便是她在府中出了变故。
李姝君来到赵府寻人,发现府门紧闭任何人不得进出,她便找到学校学生会的资助者,并且与赵府交好的孙东卿打探消息。从孙公子口中得知,府中好像有一位妇人被带到族长家,她知道一定是姜绣宁,于是连忙去警局报了案。
警察看了看离婚书,接着拿出警棍,“白纸黑字,确实清楚,把他们抓回警局吧。”
“等等!”族长将为首的警察拉到一边,余光一斜,下人随后就将姜绣宁那个木箱呈上。“警察大人,木箱是从这妇人房间搜出来的,箱里的戒指和手表都是我赵府价值连城的宝物,没想到被这妇人偷了去,我们召开家族会议,只是想责问她为何偷盗而已。”
“不!”姜绣宁立马否认,“我没有偷东西,这些都是锦雨送给我的。”
“空口无凭,你怎么证明是别人送的,而不是偷的?”余光转回,族长从衣袖中掏出一厚打银票悉数奉上。“警察大人,还请您网开一面,让我们教导好自家妇人。”
银票上顿时四眼放光,低咳两声作以掩饰,随后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将手里那张离婚书塞给族长。“原来是这样,那我们也不便插手你的家务事,打扰了。”
兴奋数钱的二人刚欲转身离开,下一刻被李姝君一把拦住,“警察先生,明明殴打女子的人证物证俱在,你们却联合犯人篡改事实,给受害者强加偷盗罪名,还敢当众受贿?”
族长赶紧上前,极其圆滑的摆手辩解,“唉?姑娘这话可说不得,这只是辛苦大人们跑一趟,孝敬喝茶的钱而已。”
“你……你们?!”李姝君彻底心寒,双手不甘的抓住那身北洋警局制服。明明藤冈的事情就已看清这帮人的真面目,可笑自己还心存幻想。
“放手!你想要袭击警察吗?”警棍又威胁扬起,她知道今日是不可能将族长他们绳之以法了。于是松开手,走到姜绣宁面前,慢慢将她扶起,话含深意的嘱咐了一句,“姜小姐,你千万不要放弃,这里的家人不忍心你受苦,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说完,在众人的注视下,她默然离开堂内,两个警察也在后脚离开。
将一切威胁处理完毕的族长重新坐回高椅上,他拿起烟火点燃另一份离婚书,戏谑的看着女人的寄托慢慢化成灰烬。
“姜氏,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是逃不掉的。”
家法继续执行,但身心都遭到重创的人再也支撑不得,又吐了一大口血,再次晕了过去。
……
深夜,柴房,一把刀在木绳上来回磨动,终于将腕上的绳索划破。外面突然一声响动,屋内人走到门前小心一推,果然门上的锁头已经被打开,趁着夜色,姜绣宁赶紧逃出这里。
今天在堂内,李姝君借扶她之机,偷偷塞给她一把小刀,临走前还暗示有人会相救,于是她装作晕倒又回到柴房。但如今为自己开锁那人已经不见踪影,说明他只能帮自己到此,剩下的就得自己想办法。
抬头望向深沉的夜幕,几颗暗星缀在天空,偶有鸦鹊在树间飞动,使得枝影微颤。
忽然,目光盯到一旁的矮墙,墙角刚好摞了两袋沙土,她连忙跑到墙边踩到上面,想要爬墙跳出去。
尽管抓住了墙檐,但伤痕累累的四肢使不上力气,下一刻竟不小心踩空。
“啊!”
就在即将掉落之际,一只手突然从墙上伸过来,稳稳将她抓住。
“锦雨?!”
姜绣宁喜出望外,在对方的帮助下重新站稳。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让你受苦了!”墙檐上的赵锦雨喘着粗气,一看便是风尘仆仆赶了一路。“姝君学姐已经把发生的全都告诉我了,别的待会儿再说,我们先离开这里。”
“好。”姜绣宁抬起头,看着墙檐上的手伸下。
恍惚间,仿佛回到蔷薇花飘的那日,马面裙下的脚步犹豫不决很久,最终还是放弃洋裙少女伸来的手。而此时,墙上的目光无比坚定,因为她知道这次她会一定跟自己走,墙下人回过神后,果然毫不迟疑伸出自己的手,二人合力跳到墙外。
“我们去哪儿?”
“医院。”赵锦雨心疼的看着对方苍白憔悴的面容和她衣衫渗出的血迹,“先去医院治你的伤。”
晚上医院的患者不多,姜绣宁第一时间被送往手术室,昏睡了几个小时才醒来。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锦雨,不要担心,我好多了。”
“那就好。”赵锦雨轻抚床上人的头发,细声道,“我们不能在医院多待,明天早上族长发现柴房没人,一定会追查到医院,我们必须在天亮前离开。”
“离开苏州吗?”
“不,你现在的身子经不起长途跋涉,我们只是坐船离开城里,我外祖母在乡下有一处小院,空了很久,我们正好住那儿暂时避避风头。”
“好。”
为了不被人发现,她们从医院后门的小巷中穿行,然而刚出巷尾,一道人影突然出现挡在身前。
“小锦!你要带你嫂子去哪儿?!”
“爹爹?”
眼看赵义诚拦住去路,没有丝毫犹豫,她们迅速转身往回跑,后面却也赶来几个手下,堵住她们返回的路。
“我就知道以你的性子,一定会回苏州救走她。”赵义诚早就在族长府外安排人监视,果然发现跳墙逃走的二人,一路跟踪到医院,等到她们治疗完才现身。
他走到赵锦雨面前,恨铁不成钢的质问,“小锦,你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女儿,你怎能污损家族名声,做出如此离经叛道之事?”
此刻她们被困在原地进退不得,赵锦雨站出来挡在爱人身前,一边平静的看向他的父亲,一字一句反问道,“您说我离经叛道,那在您心里,究竟什么是经,什么是道?”
被问之人一时愣住。
“你们把一个女子逼来跟公鸡拜堂成亲,把她冷落在高墙府邸中不得自由,因为她想离开就棍棒相加施以迫害,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经典和道义吗?”
一声声反问犹如骤雨霹雳而下,赵义诚故意将语气软了几分。“小锦,我知道绣宁嫁来我们赵家受了许多委屈,府里那几个姨娘待她不好,如果你们肯跟我回去,以后我一定让她们……”
“爹,你别再把自己摘干净了。”赵锦雨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并将他话中的伪善尽数拆穿。“你是一家之主,没有你的默许和纵容,姨娘们怎么敢如此对待姜绣宁?你自己又是怎样对待她的?男人都是这样,明明自己占尽了男尊女卑那套混蛋教条的便宜,到头来却要将祸端全都推给女人!”
“你……放肆!”被戳中内心的男人怒火中烧,抬手甩出一记响亮的耳光。
“锦雨!”姜绣宁震惊上前,想要扶起被扇倒在地的锦雨,却被下人一把拉走。
“你们还敢碰她?”地上的视线紧紧跟随,一对眼珠通红如血。下人们不寒而栗,不自觉松开姜绣宁。
接着,这目光死死盯向她的父亲。
“如果你今晚非要阻止我们离开,我保证不久之后苏州城内所有人都会知道,苏州商会会长的女儿爱上了她的嫂子,到那时,你们最在意的家族名声,恐怕会因我遭受一场议论。”
“你竟然……威胁你的父亲?”
“是你先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