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春。
鸽哨于公园上空悠扬,金色小花开遍溪水两畔,爬山虎缠绕假山向上攀延,空地四面琐碎的石头被行人走出了台阶的形状。
顺着一不小心就会摔个狗吃屎的台阶向上走,坡顶的凉亭是公园的最高处,也是半下午老头老太们钟爱的音乐舞台。
二胡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整个公园,亭下,明安泉双手托着一个绿色心形礼盒,平视眼前少年黑衬衫下隐约透出的蝴蝶骨:“我喜欢你,不是要求你跟我在一起,而是我藏不住对你的喜欢,于是决定告诉你。”
顾轻予闻言,想转过身看她,又被她一巴掌给打了回去。
“为什么不让我看你?”顾轻予不解。
“就是不让,”明安泉一字一句道,“敢看我我就杀了你。”
“哈?”顾轻予笑出声,“刚刚还说喜欢我,现在又要杀了我。”
“反正我说完了,”明安泉从他背后把心形礼盒送到他面前,“这里面是糖…和一些无足轻重的东西。”
顾轻予接过礼盒,明安泉又从书包里拿出一束被压得有点变形的小雏菊,用手整理了一下,以同样的姿势递给了顾轻予,脸差点碰到他的背,薄薄的黑衬衫下能看到清晰的肌肉线条,能感受到他皮肉的温度……
“现在我可以转过身了吗?”顾轻予道。
明安泉犹豫片刻:“嗯。”
顾轻予耳朵红得像要爆炸。
沉默。
“你,”顾轻予摊开手臂,那个明安泉要用双手才能拿稳的礼盒他一只手就能拿住,并且举起,“你要抱抱吗?”
明安泉心脏骤停一瞬。
“不要。”
顾轻予却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我们现在,”他的下巴搁在明安泉头上,“年纪太小了。”
明安泉搞不懂此刻究竟应该悲伤还是喜悦,她看的言情小说里,没有男主拒绝女主的表白这一项,男主的拒绝只会证明跟他表白的那个人不是女主,而是女配。
“没关系,我们去看鸽子吧。”
她是他的‘莓’,不是‘02’,也有可能连‘莓’都算不上,她到头来只是他人生里的一个小配角,敏感又自卑的她惊艳不了他的青春。
他是雪山顶的天池,罪孽因她用自己带着汗液与细菌的手去捧水而变得深重;
是覆盖天地的茫茫雪原,在它面前必须小心翼翼,任何一次雪崩对人类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他神圣而不可玷污,她甘愿臣服于他的脚下,为他上阵杀敌,让他永远不要成为那个拿刀的人,保护他的纯洁。
她那时相信不会再有人能让她拥有同样的感受。
这是背离了正道的爱,是天崩地坼的冤屈,她永远只能远远看着他,看着他出现在她心底的每一处角落,却无可奈何。
她将这世上所有的文字都变成私有物,却发现写不出缪斯万分之一的光芒。
公园游乐场里的白鸽肆意地围绕着他,像一阵小型龙卷风一样将顾轻予圈在里面,顾轻予坐在长椅上,时不时被突然飞来的鸽子吓一跳。
许是逐渐习惯了鸽子的热情,他把带着玉米粒和黄豆的鸽粮倒到手心里,伸出手,将自己一尘不染的黑衬衫大方地让给鸽子,鸽子站在他的小臂上,低头啄他手心里的粮食,在他的衬衫上踩满树杈样子的小脚印,——他的手指修长,浅黑色的发丝从不会被风吹乱,黑色的紧身牛仔裤勾勒出紧致的小腿肌肉,两条精瘦的长腿一前一后随意地踩在地上,
他为公园镀上了一层白光,让公园神圣恍如教堂,因为他是上帝的宠儿,神赐予他好看的皮囊,赋予他纯洁的灵魂,他的家教很好,他懂得如何在照顾好别人的同时不委屈自己,这是明安泉一辈子也学不来的。
明安泉羡慕白鸽,也羡慕顾轻予。
商场地下KFC。
暑假的工作日,客流量意外稀少,他们面对面坐在楼梯旁的双人位上,顾轻予递给明安泉一半有线耳机。
明安泉伸手去接,却不小心拽掉了顾轻予正戴着的那一半。
两个人面面相觑,顾轻予搬起凳子,挪到了明安泉旁边。
这天过后,十四岁的明安泉在她那本处女作中写了这么一段:
少女看到少年手肘上的一道疤痕,那是一道直径不到一厘米的圆形伤疤,看起来像是烫伤。
怎么回事,她记得他身上干干净净,除了蝴蝶骨上要长出翅膀来的地方有两道竖着的隐痕。
“这是怎么弄的?”少女好奇地用手戳戳那块有些增生发皱的皮肤。
“没什么,你不要在意这个。”少年赶忙用手捂住那块疤,手劲不小,少女试着想要扒开他的手,但没有成功,就像这是什么多见不得人的东西。
少女暗自心想——我身经百战,杀过的人见过的血做成食物估计都够养活一院子孤儿了,他难道是怕这小小的烫伤吓到我不成?
她的手不死心地搭在他捂住伤疤的手旁边,好像是这时她才意识到,他的手指又长又粗不是她的错觉,他的手上真的没有一点肉,是全靠骨头长成这种强壮的样子的。
他还是不肯与她好好谈谈这疤的来源,死死捂着伤疤像是在坚守自己的贞操与纯洁,看他被强迫一般的样子,她只好压下好奇心不舍地松了手。
或许是她的错觉,在某一瞬间,他好像偷偷地摸了一下她的食指指尖,是被轻轻一拽的感觉,又像是轻轻抚摸。
他用的是食指和拇指,他摸到的应该只有指腹和指甲,少女难得没涂指甲油,又剪了刚刚好的短指甲,现在她终于明白,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这片刻光阴,是上天在她无聊枯燥又悲惨的现阶段人生中,偷偷塞给她的一小颗咖啡糖。
不论他是无意间的触碰,还是有意的。
悄悄地、不经意地与她的关系拉近零点一秒,又可以装作没发生过一样,不需要负责任,不需要经过她的同意。
她喜欢被他触碰。
是指尖,是她自己都未曾触碰过的深处,内心深处,或是身体深处,全部。
他一定以为她是个很随便的女人,因为从很小就穿着成熟的衣服,姣好的脸庞和天生的大波浪卷发。
可他不知道在某些时候,她黑暗的想法和痛苦的处境,都是被他一人所化解的。
或许是他并无它意的一句“你好可爱”,或许是他某天接受了一点她的暧昧。
在往日的某些时候,世界上她能接受的唯一,就是他客气礼貌的一个拥抱。
在往日的某些时候,她的世界里尚且存在的唯一干净的东西,就是他的黑色纯棉薄外套,有某种洗衣液或是洗衣粉味道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伤是怎么来的,小时候四五岁就有了。”少年的声音如溪水冲破薄冰拍打在鹅卵石上,清澈明净。
她习惯性地不信任所有人说的话。
可是,眼前的少年有什么理由说谎呢?
可悲的她,何时才能放开他,任他飞去,天涯海角,陌路殊途。
2022年冬。
明安泉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
他的手好冷啊,但又好柔软,明明看上去那么粗壮,却又好像摸不到骨头。
好想用嘴唇的温度,柔软的地方去捂热他冰凉的手指,她感受到他的指尖颤抖起来,他难道会读心术吗?她试探着他的眼睛,还好,他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眼泪。
“所以你带我来地下车库,”顾轻予后退一步,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是想干一些不好的事?”
明安泉顿住,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对不起……”
她送顾轻予走出小区,在马路旁,他们拥抱。
“顾轻予,你陪我考中戏吧。”
她考不上,而顾轻予不需要考,他会被国际高中保送到国外的大学。
这时,她才真正意识到他们的差距。
“你一点也不喜欢我,对吗?”
“有一点喜欢。”
“有一点喜欢是什么意思?”
“主要是因为,不在一个学校。”
明安泉没再说话,顾轻予委婉地告诉了明安泉一个她早该明白的事实:
你们的差距太大,你配不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