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 第1章 第 1 章

从医院出来时，外面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林雨没带伞，顺手拿起病历袋挡在额前，另一只手从包里拿出手机，给前来关心的孔凝回了条消息：【医生说只是抑郁状态，没什么大事。】

没有确诊抑郁症，她松了一大口气。因为没有躯体症状，医生只是建议她多出去走走，和朋友一起吃喝玩乐。

类似的内容听过太多，却总不太愿意去做，她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习惯了情绪内部消化，已经快忘了怎么和别人相处。

因为不愿意拓宽社交圈，所以身边称得上是朋友的只有发小孔凝，这次来医院，也是孔凝见自己状态很差，硬是催着来的。

孔凝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复消息，劝她请假休息几天，尝试新鲜事物，说不定能找到一些乐趣。

网约车司机打来电话，林雨说清自己的位置后，回复孔凝：【请假就算了，公司里还有一堆事呢，我先回去一趟。】

孔凝没再坚持，不多时，发了个Excel过来。

车辆在不远处打开双闪，林雨不疾不徐地走过去，坐上后座，才点开文档。

表格上密密麻麻都是字，放大后她看清标题——《人生清单》。

林雨轻笑一声，没等再往下细看，对面又发了条消息。

【我觉得这上面的事情还蛮新鲜的，你看看？】

林雨扫了两眼，都是很简单的各种小事——什么去公司楼下左转的第一家餐厅吃经典套餐；晚上去一家露天酒吧听人唱歌等等。

她很快就退出去，切换到主界面。

大字号的时间和日期映入眼帘——2022年4月20日，谷雨。今日小雨，雨生百谷。

林雨出生在一个春季的雨天，父母就地取字，用雨做了女儿的名字。

因此自然而然地，林雨对雨天有着别样的情感。

“雨生百谷……”

不知怎么，她蓦地心头一动，竟从这几个字里看出了生生不息的希望。

手一顿，她又返回刚刚那个表格，点击保存。

重命名的操作页面跳出，犹豫几秒，她写上——谷雨清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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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下午有个会议，大小领导轮番发完言已经快到下班时间，好在上司心情不错，没逼着他们加班。林雨稍微整理了下电脑上的文件，拿着包走下公司大楼，想着点什么外卖。

还没等打开APP，孔凝的电话跳了出来。

“怎么样？有没有看看那个Excel？”孔凝关心的声音传来。

“还没，最近有点懒。”林雨说，“我刚下班。”

孔凝立刻说：“别点外卖。”

林雨摸摸鼻子，从外卖软件上退出去：“没有。”

“你看看附近有没有好吃的店。”孔凝说，“要不我过去找你？”

“你忙你的。”孔凝工作很忙，林雨不愿意对方为自己牺牲时间，“我随便逛一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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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对面就是地铁站，交通十分便利。

好处显而易见——她不需要担心通勤的问题。可也正因如此，工作了一年半林雨鲜有机会在附近闲逛，都快忘了这里也算是旅游热门的景点。

道路两旁餐厅不少，但都是统一样式的所谓特色店铺，一看就知道价格偏贵，菜品一般。哪怕是真正好吃的店，也早就在网络上宣传开，一周七天完全不缺客流量，光是看着队伍林雨就已经很害怕，更别说去尝试了。

她转回头继续慢悠悠地走着，没有目的地，纯粹当作散心。

雨已经停了，此刻微风阵阵，天空湛蓝，还残存着夕阳余下的微红。如画天色中，一大簇氢气球拥拥挤挤地团抱在一起，笨拙地飘在半空，绳子的另一端是一个老奶奶的手。

老奶奶瘦瘦矮矮，面容却格外慈祥，对上林雨的目光便立刻迎过来，笑眯眯地说：“姑娘，要买一个气球吗？”

林雨刚过完二十五岁生日，年岁渐长的同时，心里总会给自己暗示，这些东西已经不适合她了。

“不”字就在嘴边，她突然看见老奶奶身边的三轮车上坐着一个男孩，正目光希冀地看着她。

大概小朋友太过可爱，老奶奶带着孙子看起来很辛苦，她很快改了主意。

“我要一个。”林雨说，“多少钱？”

“五块。”老奶奶说，“姑娘，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吧？”

林雨抬头望向满是卡通图案的气球，看了半天，才从卡通人物里挑出一个七色花，一边扫码一边说：“这朵花就行。”

“这个已经被人预订了。”老奶奶略带歉意地说，“要不你换一个？”

这也可以预订？林雨觉得好笑。

“既然已经被预订了，为什么还要放在里面？”她随口一问，继续在一堆花花绿绿里挑着。

老奶奶正要说话，只听一个人说：“不好意思，是我订的。”

不知什么时候，她身旁站了个身姿挺拔的青年，他右手一杯奶茶，左手是两支冰激凌。

“刚刚我的奶茶叫号了，所以暂时没拿。”青年指指旁边的奶茶店，对林雨解释，又冲三轮车上的小男孩招手，“快来，你的冰淇淋要化了。”

林雨惊奇地看着小男孩跑过来，对自己刚才一闪而过的共情颇为哭笑不得。

小男孩接过冰淇淋，说了声“谢谢舅舅”，然后从奶奶手里拿过七色花气球。

“舅舅，我又有点想要那个皮卡丘的了。”小男孩咬了一口冰淇淋，抬头看青年，“要不这个七色花给姐姐吧。”

“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要什么都先考虑清楚，不许这样换来换去，不然下次不带你出来了。”青年正色道，“既然要换，就快把气球给姐姐。”

小男孩被训斥了一句，有点发蔫地把七色花的绳子递到林雨手里，低声说：“姐姐，这个给你。”

“谢谢。”林雨道了声谢，接过气球。

青年教育完自己的外甥，又带着歉意地看向林雨：“抱歉，小孩子一时一个想法，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没关系。”林雨无所谓地耸耸肩，付好钱正要离开，又想到什么，转头问，“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你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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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青年临时组了个饭局，这有些出乎林雨的意料。

一开始，她只是从他和小男孩的对话里猜测他们住在附近，所以想得到一些推荐。没想到青年说他们正要去吃饭，邀请林雨一起。

林雨要拒绝，结果那个小男孩往前几步，轻轻拉着她的衣袖，抬头目光切切地看着她，让她一起去。

小孩子的目光太过清澈干净，不然刚刚林雨也不会产生买气球的念头，但她总觉得这套路有点像人贩子。

“这边小巷子多，天黑挺乱的，你一个人不安全。”青年大概是看出了她的担心，温和道，“我们要去的店在前面的大路上，周围有警察巡逻，你要是不想和我们一起，也最好往宽阔的地方走。”

林雨闻言，这才稍稍放心：“我跟着你们走一段吧。”

青年没再多说，路上，他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说自己叫游栎。

怕林雨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他还特意用手机备忘录打了出来。

自我介绍完毕，游栎偏头看她：“你呢，你叫什么？”

“林雨，双木林，下雨的雨。”

游栎点头，轻轻重复了一遍：“林雨……你是来旅游的吗？”

“旅游？”林雨有些懵，又释然——本地人应该不会问景区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听见她的惊讶语气，游栎也有些意外：“你是本地人？”

“嗯。”林雨说，“看起来不像？”

“那倒不是。”游栎说，“这片商业景区本地人很少过来。”

“你不也来了吗？”林雨反问。

“我在这边上班。”游栎听出她的防备，笑了笑，“我不是什么人贩子，你不用害怕，我小外甥安安就够烦的了，我没工夫再拐卖别人。”

安安撇嘴：“舅舅真讨厌。”

“行了你最乖。”游栎敷衍地安慰他，又对林雨说，“我们要去的那家烩面店真的挺不错，我觉得你可以尝尝。”

安安也跟着点头：“是啊姐姐，超级好吃的噢。”

林雨被逗笑，这才放下心来：“那好吧，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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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之间其实没那么多话题可聊，游栎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和安安说话。

安安本名余霄安，他的妈妈是游栎的姐姐，平时很严厉，他爸爸工作又很忙，经常出差所以他总爱往游栎这儿跑。不说别的，至少舅舅能带他吃好吃的，也愿意带他去游乐园玩。

但游栎最近工作也忙，所以上周答应带他出来的承诺，直到今天才实现。

烩面店在一个居民楼下，店面不大，人却不少，热闹得很。

林雨听游栎的推荐，要了碗羊肉烩面。点完单后，她一边把气球系在椅背上，一边听安安嘟嘟哝哝地说话。

这个年纪的孩子烦恼就那几样，无非是想玩的玩不到，想吃的吃不到，不爱学习却被家长逼着学。

听了一会儿，她明白过来，安安是不愿意再去琴行学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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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不是你自己选的钢琴吗？”看起来游栎早已习惯安安的抱怨，语气丝毫没有变化，“学了那么久，怎么现在后悔了？”

“琴行老师好凶啊，总说我的手摆得不对。”安安委屈地说，“谱子我也背不下来。”

“这些困难我是不是都提前跟你说过？”游栎眉头皱着，面色严厉，“当初你可是跟我保证一定会认真学下去。”

“可是学琴好累。”安安撇撇嘴，舅舅不近人情，他只好看向新认识的姐姐，“姐姐，你会弹钢琴吗？”

正在一旁偷听的林雨突然被叫到，愣了愣，才说：“我吗？会一点。”

游栎闻言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那姐姐喜欢弹钢琴吗？”安安问。

林雨正要回答，余光里游栎悄悄冲她眨眼。

接收到游栎的信号，林雨立刻说：“嗯，喜欢。弹钢琴挺不错的，可以平时用来放松，也可以在同学面前炫耀。”

小男孩很喜欢被同学崇拜的感觉，听到“炫耀”这两个字，安安眼睛唰地亮了，又接着问：“那姐姐不觉得辛苦吗？”

“学的时候是很辛苦，但是当你把喜欢的歌曲扒谱改编后弹奏出来，会很有成就感。”林雨觉得自己的话对安安有些太成熟了，于是换了个话头，“安安最喜欢什么歌？”

安安毫不犹豫地说：“《数码宝贝》的主题曲！”

“你喜欢《数码宝贝》？”林雨惊讶。

一直没说话的游栎突然开口：“《数码宝贝》怎么了？”

林雨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了一分幽怨，她有些不解，但还是如实说：“没什么啊，只是觉得这是我们小时候喜欢的，没想到安安也喜欢。”

“我从小就看。”安安高兴地说，“舅舅家里有好多碟片！”

原来遇上了忠实粉丝。林雨心道。

“那你可以试着用钢琴弹主题曲，其实扒谱也很有意思。”林雨说。

安安兴奋道：“姐姐会扒谱吗？”

还没工作时，林雨挺喜欢扒谱改编各种曲子的，不过现在已经手生了很多。

她点头：“会一点，但很久没弄过了。”

“那姐姐能弹一下试试吗？”安安问。

游栎皱眉制止：“安安。”

安安闻言缩回身子，乖乖拿筷子夹面条。

林雨也吃了两口面，烩面店的老板似乎就是河南人，烩面做得很正宗，骨汤浓郁，面条筋道，有着外卖无法比较的香味。

林雨是真的饿了，面条热气腾腾，几口下肚全身都在冒汗，于是她放下筷子，把薄外套脱下。

安安的话其实让她颇为心动，她已经很久没弹过琴了，今天提起，竟也有些手痒。

林雨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尝试性地屈起手指，指节有明显的发僵，指法也忘了大半。

“安安就是随口一说，你别放在心上。”游栎言语略带歉意。

“没事。”林雨收回目光，“也不是不行，就是太久没弹琴了，我估计得花几天找找感觉。”

“真的吗？”安安惊喜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没事的姐姐，我不着急。”

林雨笑了笑：“那我试试。”

她这话一说，游栎也不再多言，递了包湿巾过来：“没想到这么热的天，店里还是这么多人。”

“谢谢。”林雨抽了一张擦脸上的汗，“味道好能理解，冬天人会更多吧。”

“对，冬天要排十几分钟的队。”游栎说。

安安擦擦嘴，接话道：“姐姐我跟你说哦，下雪天吃这个真的超——级暖和。”

“真的吗？”林雨笑着说，“那等下雪时，我再来一次。”

“嗯嗯，到时候姐姐可以再跟我们一起来！”安安很高兴地说。

店员路过，游栎起身结账，闻言道：“你倒是自来熟，人家姐姐想跟你一起吗？”

安安做了个鬼脸：“哼，姐姐才不像舅舅呢！”

林雨看着这舅甥俩，忍不住笑起来。

安安没理游栎，继续跟她说话：“姐姐，那我要怎么才能看见你弹琴呀？”

林雨想了想：“那我和你舅舅加个微信，到时我把视频发给你舅舅，让他给你看。”说完，她看向游栎，“方便吗？正好把钱转给你。”

游栎没什么意见：“可以。”

林雨从椅背上拿过包，准备去找手机，不巧过路的人无意一撞，她一个手滑，包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她平时不爱随身带很多东西，今天因为去医院，才拿了一个托特包来装药和病历，结果医生什么药都没开，空荡荡的包里只有化验单和病历，和口红镜子之类的零碎小物件。

虽然东西不多，捡起来却也麻烦。

撞到她的那个大叔道了声歉，低头帮忙。

林雨的第一反应是去捡病历单，无奈纸张太薄，飘到了对面的椅子下。

她只好把口红和耳机盒先抓回来。再准备弯腰捡病历时，一只手已经把几张单子捡了起来。

“应该都在这里了，你看看有没有少什么。”游栎把最上面的单子翻到背面，规整好几张单子，递给她。

最上面的那张纸背面一片空白，但林雨还是一眼认出这是写着“抑郁状态”的病历。她轻声说了“谢谢”，自然地接过，然后拿出手机扫完游栎的微信，把账转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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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别时，天色变黑，雨后的泥土清香在闹市的烟火气中格外突出，清新无比。游栎带着安安送林雨到地铁口，他抬头捏了捏后颈，似是随口道：“最近天气不错，出来走走挺舒服的。”

林雨一时不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跟她说话，于是没接话。她跟游栎和安安挥挥手，说了再见就转身乘电梯。

手里还拿着那个七色花，地铁走廊有风，气球被风吹得乱晃。她伸手把挡着视线的头发理开，抬头看了眼气球，在心里应了声：出来走走确实挺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