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 第1章 第一章

一别近十年，宋乔与陆文屿重逢于一场葬礼。

乔行简去世得突然，唯一的女儿乔玉君远在国外，不能及时赶回。葬礼便由他的妹妹乔云简做主，在石桥镇举办，流程繁琐的传统葬礼。

乔行简在镇上教书育人近四十载，为人和善，乐善好施，人缘极好。加之石桥镇不大，消息传得快，讣告在镇上的公告栏上张贴没多久，就有不少人闻讯赶来吊唁。

正式的葬礼虽定在明天，但今天已经来过不少人。特别是下午，吊唁者络绎不绝，作为乔行简外孙的宋乔，几乎一整个下午都在灵堂鞠躬行礼。

时至晚上七点，宋乔才得空休息。他坐在棺椁旁的长凳上，暗暗揉搓着隐隐作痛的腰背。从昨夜发现乔行简去世到现在，一天一夜，他几乎没睡觉，熬到此时，整个人极度疲乏。

灵堂外的屋子里，有二三十个亲朋正围着几个火盆烤火聊天，宋乔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所有的声音传进宋乔耳朵里都成了嗡嗡的杂音，他将头靠着墙，双眼盯着墙顶的白炽灯发呆，试图以此来缓解耳鸣带来的不适感。

就是在这时，宋乔最不想听到的名字传进了他的耳朵。

“文屿......”

文屿，陆文屿。

宋乔知道陆文屿肯定会来，方才也见到了和他同车而来的表妹陆文皎。听她说，陆文屿停车去了，停车场不远，宋乔也料想到他快到了。宋乔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来迎接和陆文屿阔别十年的会面，但乍然听到这个名字，宋乔的心脏还是不受控制的猛地骤缩。

宋乔循声望去，陆文屿正在和别人寒暄。

他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高挺的鼻子，深邃的眉眼。只是十七八岁时的青涩感全然褪去，清晰的脸部轮廓，让他看起来更加成熟冷峻。

宋乔感觉头昏目眩，他想，大概是刚才白炽灯看久了缘故。他闭上眼睛静了一会儿心神，再睁开眼时，陆文屿正大步走来。他眉头微蹙，目不斜视。

宋乔想，他大抵是不想见到自己的。奈何，这场葬礼陆文屿必须出席，毕竟，自小乔行简都对他疼爱有加。

乔行简对他的好，陆文屿自然是记得的。

少时，家里生活条件远不如现在，在陆文屿五岁时，父母不得不去县城挣钱改善生活。陆文屿被留在镇上念书，外婆乔云简文化水平不高，陆文屿的学习问题由乔行简一手包揽。

作为老师的乔行简极其重视对陆文屿的教育，在学习资源贫瘠的小镇上，陆文屿竟比当时大多数城里的孩子开蒙得还早。在陆文屿的培养下，陆文屿在小学入学前就已经学完三年级的课程。别的小孩还未识字时，陆文屿已经在握着毛笔练字。

如今，陆文屿每每亮出，必会被夸赞一番的好字就是乔行简手把手教的。

乔行简是亲人，也是恩师。

陆文屿在供桌前对着乔行简的棺椁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又恭敬地敬上三柱香。

做完这一切，陆文屿的眼神才落到站在棺椁旁的宋乔身上。陆文屿对着他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又迈步走到棺椁旁，不是宋乔所站的一侧，而是去了另一边。

宋乔觉得心里苦涩至极，当初不是说好退回原来的位置，可如今再见，他对自己的态度，比对陌生人好不了多少。

“老爷子走之前没受苦吧？”，陆文屿问。

冰棺里的乔行简双眼紧闭，模样安详，因为脸上化了妆的缘故，看起来气色很好，让陆文屿有种他只是躺在哪里睡觉的错觉。

“没有。”，宋乔说，“昨天吃晚饭时精神还很好，还给我钱，让我明天一早去买学校门口早餐店的油条，他说他想吃。吃了晚饭他就坐在沙发上看新闻，等我洗完澡出来，人就走了，走的时候模样很安详。”

宋乔语调轻柔的说着，陆文屿忍不住抬头去看他。

宋乔站在对面，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因头顶灯光的照射，在眼下形成两道清清浅浅的阴影。

陆文屿没有多看，匆匆一眼就撤回目光。

话毕，两人陷入沉默，在气氛变得尴尬前，宋乔问他要不要过来坐，陆文屿说不用。

听他拒绝，宋乔也没再多说，自己又坐回刚才的位置。

李玉华来时就到看到，两人一个坐着闭目养神，一个靠墙站着发呆，气氛莫名怪异。

两人都未察觉有人来了，还是李玉华先出声打破这沉默。

“小屿。”，李玉华声音沙哑，透着疲惫。

“妈。”，陆文屿回应，走到了一脸憔悴的李玉华身边。

李玉华握着陆文屿的手，对着快一年未见的儿子上下打量。比起去年过年时，陆文屿似乎消瘦了一些，她语气心疼的说：“一个人在外边儿也要好好吃饭点的呀，这脸上都快没肉了。”

李玉华原本红肿的眼里又蓄了眼泪。她压低嗓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别怪你爸，他也是想你好。你爸他们在隔壁屋和工作人员对明天的流程，等下见到他，你态度放软些，他总归是你爸爸。”

与陆德凯之间的矛盾，岂是他主动示好就能化解得了的。但想到母亲这一年里，因为他不知流了多少场眼泪，陆文屿心软了。他闷闷的嗯了一声，又抬手拭去李玉华眼角的眼泪。

“外婆还好吧。”，陆文屿问。

“老太太哭了好几场了，她那身体那遭得住这份罪。我们都劝她回去，明天再来，她不肯，还是皎皎回来才将人哄回去休息。”

李玉华叹了一口气，又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拍双手，“哎呦，我这记性，我是来换乔儿去吃饭的，尽顾着和你说话了。你也还没吃晚饭吧，等下你两一起去。”

李玉华这一拍，惊醒了一旁的宋乔。宋乔半睁着眼，用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看向两人。

宋乔苍白的脸色配上迷蒙的眼神，让李玉华心疼不已。她几步走到宋乔身前，将意思模糊的他搂进怀里，“今天累了吧。”，李玉华伸手替他理了理额前有些凌乱的头发，柔声说，“你去吃饭，姨妈在这儿就行。”

宋乔轻笑，李玉华这都是把他当小孩哄，但也顺势将头靠在她身上。

“不累，就是有点困了。”

李玉华低下头，轻声和宋乔说着安慰的话，这份温柔，就连陆文屿两兄妹也不常享受。

陆文屿不禁在心里冷笑，他还是这么会示弱卖乖。

“妈，我先出去了。”

陆文屿出言打破这温情时刻。

“快吃饭了，你去哪儿？外面那么冷。”，李玉华嗔怪道。

“去吃饭。”陆文屿说完，大步往外走。

李玉华语气不满的说：“等你哥一起去啊，怎么就自己走了呢。”

陆文屿并没有因李玉华的话停下脚步，径直走了出去。

宋乔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染上落寞之色，又在李玉华转头看他时，将这份不该有的眼神藏好。

“啧，这孩子这几年脾气越来越怪了。你别理他。”，李玉华说完，又催促宋乔快去吃饭。

宋乔应了声好，刻意放慢脚步，慢悠悠的往外走。

宋乔走出屋子，左转走了没几步，就看到到陆文屿站在远处围墙下抽烟。

陆文屿正看着他，陆文屿也许在哪儿等他，宋乔想。

不论陆文屿站在哪里是在等自己，或者只是抽烟，宋乔都不打算过去，甚至加快脚步往最末尾的房间走。

在陆文屿回来之前，宋乔就在心里做好打算。在这段时间里，他要避免与陆文屿单独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