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 夏油杰都拒绝与我交流。
魂魄这种东西,大概是慢慢复苏的。起初他很脆弱,醒着的时间非常短, 总是在睡觉。
可即便是睡觉, 他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我触碰不到他,又担心他会消失,只能全程盯着。
第一站旅行在国内, 我去了我们小时候经常去的湘南海岸。
我打算去看日出,醒得很早, 夏油杰没睡饱,揉着惺忪的睡眼坐在椅子上打哈欠。
我照着菜谱做了两份早餐:煎蘑菇, 烤鱼,味噌汤, 米饭和蔬菜沙拉。
味道一般, 但营养是足够了。
“不吃吗?”
我看着夏油杰面无表情的脸,尝试劝他,“我厨艺真的进步巨大, 你吃吃看就知道了。”
灵魂状态下的他, 可以吃东西, 也可以不吃东西,但据异能力者说,他经手的客户, 基本都还是选择吃东西的, 因为大家依然把自己当成人类。
夏油杰是其中的异类。他不仅和人类隔开了,也把自己和世界隔开了。
他不承认自己还是人。
“哇,真好吃!”我吃了一块烤鱼, 像逗小孩那样把筷子朝他的盘子伸了过去,假装要抢他的,“你再不吃我就全吃光了。”
夏油杰索性扭过了头,留给我一个后脑勺。
“……好吧,你不吃就不吃吧。”
我想过像以前那样对他,用“你不吃我就不吃”的方式威胁他,那他一定会吃。
想想算了。
总是这样,把他弄得不情不愿。
“那等我吃完,我们就去看海。”
虽然拒绝他的死亡,强行把他的身体和魂魄分开,也并非他情愿的事。
我吃着盘子里的蘑菇,越吃越咸。
*
冬季的海边,人烟稀少,风也冰寒。
我穿了厚厚的棉袄,围了围巾,也给夏油杰准备了冬天的衣服和情侣款围巾,但他拒绝换衣服,依然穿着去世那天夜蛾正道亲手为他换上的高专校服。
这样也好。
总比穿教主时期的袈裟合适。
那件五条袈裟,被当成作为遗物,由五条悟交给了我。我在决定旅行前,把它用报纸包上,塞在了行李箱里,每天都要用洗一遍。
其实已经洗得很干净了,但我总觉得上面残留着诅咒和血腥的气息,尽管我是一个连咒灵都看不见的普通人。
夏油杰时常会盯着晾晒在旅馆阳台上的袈裟发呆,他不明白我为什么每天洗它,但他也没有重新把它穿上。
“好了,我们出门吧。”
他送我的戒指是异能力奏效的媒介,只要我戴着戒指,他就无法离开我十米之外。
早晨七点,旭日东升,新的一天开始了。
这个光景里的天与海色差极大,橘红色和深蓝色涂成了冷暖两种对立的色调,竟然也能完美的融合。
“杰,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在这里堆鸭子?”
我环顾四周,发现没人,才指着沙滩上的沙子对他说。
在外人面前,我尽量不和夏油杰说话,防止别人误以为我精神有问题。
堆鸭子是我的拿手好戏。
我很快就用沙子堆出了一排鸭子,个个威武雄壮,栩栩如生。
“怎么样,我很天才吧?”
夏油杰听我这么问,将视线从鸭子身上移到了浪潮边,眨了一下眼睛。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以前总是把鸭子堆在海水边,堆好后,看鸭子很快被海浪冲刷成散沙,什么也不剩下。
我把这个叫做“一下子的好玩”。
而现在,我把鸭子堆在了海之家的门口,远离了海水浪潮。
幸好现在是冬天,海之家不营业,否则店家肯定要告我影响生意。
“我不要一下子的好玩了。”我在鸭子的脸上摆上绿豆当眼睛,轻声说道,“我想要所有好玩的东西,都能够陪我久一点,更久一点。”
“铃溪!铃溪!”
有人在叫我。
是个男声。
很耳熟。
然后我看到这些天一向漠然的夏油杰,第一次比我更早地转头,朝声源处看了过去。
“柳!”
竟然是柳莲二!
他穿着和服,清雅俊秀,和我记忆里的温柔同桌毫无变化。
“真的是你,柳!”
我和柳莲二已经十年没见面,也没联系,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他,我下意识地要和夏油杰分享惊喜,却见他皱起了眉。
……罕见的,露出了面无表情之外的表情。
他不喜欢柳莲二,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很不喜欢。
不喜欢到连柳莲二的字迹都能一眼认出来。
“阿姨好!”正在这时,从柳莲二的身后,钻出来两个小小的身影,一男一女两个小孩。
“这位是我的儿子柳千秋。”柳莲二介绍道,“这位是仁王的女儿仁王久美。”
“你和仁王都各自结婚了啊?”
看他们孩子的年纪,至少结婚三四年了。
“嗯,遇到了很喜欢的女生。”柳莲二笑着说,“就稳定下来了。”
听到这里,夏油杰才把头转过去,继续看他的大海。
柳千秋和仁王久美的性格就像是柳莲二和仁王雅治的翻版,柳千秋陪在我们身边,仁王久美在沙滩上疯跑。不一会儿,她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千秋,我捡到了很多贝壳,送给你。”
柳千秋听话地伸出手,仁王久美往他的手上放了一堆白色的小贝壳……?不对,这是吃剩的开心果壳吧。
“谢谢。”柳千秋很坦然地收下了,仁王久美又嘻嘻哈哈地去疯跑了,“那我再去给你找点。”
“那个。”柳莲二突然出声问道,“千秋,你知道自己手上拿的是什么吗?”
“知道啊,开心果壳。” 柳千秋年幼,但言语间一派稳重老沉,“请您别告诉久美我其实知道是开心果壳,不然她恶作剧失败,会不开心的。”
柳莲二:“我没打算说。”
“千秋,过来抓小螃蟹呀。”仁王久美在远处兴奋地招手,“这里有好多小螃蟹。”
冬天的海边哪有螃蟹可抓,更何况现在是清晨。
这是欺诈师女儿的恶作剧,但柳千秋似乎心甘情愿。
“来了。”他回过头,朝我们礼貌地点了点头,就往仁王久美的方向跑了过去。
他们踏着满沙滩的晨曦,小小的身影仿佛要融进海与天的分界线中。
我注意到,夏油杰一直在看着他们。
“铃溪,你过得好吗?”
与老朋友见面,大概率都要聊起近况,换作在以前,我可能不知道怎么回答,但现在能坦率地给出自己内心的答案了。
“我在朝着我梦想的生活努力呢。”
“抱歉,当年的事,我没有帮上忙。”柳莲二的声音变得很轻,娓娓道来一般,“你妈妈过来给你办了退学,她说你转学了,但我查过了日本所有的学校,都没有你。这件事和……夏油君有关吧。”
当事人夏油杰悄悄地竖起了耳朵。
“柳,你不需要道歉,这跟你无关。有问题的人是我。”
我知道那时候夏油杰的情绪很不稳定,但没有想到他内心极度痛苦,已经临近崩溃的边缘了。
“我现在也在想办法解决问题了。不要问了,以后有机会我会告诉你的。”
柳莲二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刚才就发现了,你是……有孩子了吗?”
我怀孕快三个月了,还是双胞胎,已经能看出来了。
但柳莲二的声音里又有着一丝不确定。
“是的,两个呢。”我笑着说,“你不要用这么不确定的语气,自信点,你可是数据狂魔。”
“可是,万一只是吃多了呢?”
万万没想到,一向正经的柳莲二,竟然也会开玩笑了。
看来这些年他过得很幸福。
“哪可能吃到肚子都鼓起来啊。柳,你变了,现在正式宣布,撤销你老实巴交大使的头衔。”
“老实巴交大使?我什么时候有这个头衔了?”
夏油杰坐在旁边,目光追随着沙滩的两人,耳朵却在注意我们这边的聊天动向。
一个小时后,柳莲二跟我告别,并交换了联系方式,他客气地说道:“替我向夏油君问好。”
夏油杰在旁边朝他翻了个白眼。
——怎么这种敌意,在知道柳莲二已经结婚生子之后,还没有完全消散呢?
“喂,我说你,刚才翻什么白眼?”
我认真地教育夏油杰,他竟然又朝我翻了个白眼。
……有表情总比面无表情好。
今天的夏油杰,已经展露了皱眉和翻白眼两种情绪。
是个进步。
“好啊,你竟然朝我翻白眼,我明天就去相亲!”
我踮起脚尖,伸出手指去戳他的脸,却在快碰到时,直接穿了过去。
魂魄如虚影,我什么都没碰到。
夏油杰静静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也渐渐趋于平静。
我停住了手,慢慢地收了回去。
“我们回去吧,在去西伯利亚之前,还得先和菜菜子美美子她们告别。”
第二站我选择了贝加尔湖。
夏油杰的生日是二十四节气里的立春,现在快到一月底,刚好可以在那之前赶到俄罗斯。
再住上一两个月,等待贝加尔湖的坚冰消融,西伯利亚春暖花开。
夏秋冬三个季节都写完了,我还欠他一首《在春天写给夏油杰》。
“这是——?”
在我朝站台迈开脚步时,夏油杰朝我伸出了手。
意思是有东西给我。
我摊开手,他在我手心放了一只紫色的小贝壳。
“真好看,是送给我的吗?”
这一刻,我心里模糊的顾虑被打消了。
我开始确定,虽然我们无法触碰彼此,但联系从来没有断开。
*
乱步和贤治的感情很好,而与谢野晶子则很喜欢菜菜子和美美子。
福泽谕吉不擅长教导女孩,便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自己的弟子国木田独步。
于是当我和夏油杰踏进侦探社的大门时,就听到了国木田独步抓狂的声音。
“菜菜子!你的想法是错误的!”
他在试图纠正菜菜子和美美子近乎没有的三观。
也不能说没有,她们的三观其实就是夏油杰。
夏油杰说太阳是绿的,那太阳就是绿的,夏油杰说猪是智慧的,那猪就是智慧的。
离了夏油杰,她们没有自己的三观,这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推荐她们来侦探社,不指望她们拥有多么优秀的表现,起码有江户川乱步和福泽谕吉的保护,不至于以后被人坑害。
“源小姐。”国木田独步看到我,恢复到了平常冷静的表情。
对面的菜菜子正朝他扮鬼脸,美美子抱着小熊,安静地坐在一边。
“国木田先生,教导菜菜子和美美子辛苦你了。”
“不辛苦,这是社长委托给我的工作。”
“他辛苦什么?我又没求他教!”
双方各执一词,毫不退让,鲜活又有趣。
“菜菜子,美美子,我是来向你们道别的。”
听到道别一词,菜菜子不做鬼脸了,美美子也抬起了眼眸,等着我的下文。
“我要去俄罗斯旅行,去两个月吧,回来给你们带伴手礼。”
“什么?这时候出国旅行?”菜菜子惊呼道,“还去那么远?”
“今晚就出发了。”
除了我和森鸥外,太宰治以及那位不知名的异能力者,没有人知道夏油杰以奇妙的方式还在活着。
我也不打算告诉菜菜子和美美子,防止她们要跟着,错过了学习和重塑三观的机会。
“我一定会杀了偷夏油大人尸体的混蛋!”菜菜子咬牙切齿,“最好别被我抓到!”
我看了夏油杰一眼,毫不心虚道:“那菜菜子,你好好加油。”
美美子的情绪要淡定的多,她递了一张纸条给我。
上面是一串数字。
“要打电话回来。”她说,“这是我的手机号码。”
“好。”我攥住纸条,承诺道,“我一定会打电话回来的。”
菜菜子嘀咕道:“真是的,出什么远门,孩子出生了你怎么办?在国内我们也不是不能帮你照顾,毕竟是夏油大人的孩子。”
这是菜菜子难得对我流露友善。
“谢谢你们。”
我俯身,在菜菜子的脸上亲了一下。
菜菜子立刻蹦了起来,差点蹿到天花板上去。
不对,她已经蹿到天花板上去了。
“你你你——你干嘛?”她捂住脸,瞪大了眼睛。
“抱歉。”我不知道她的反应会这么大。
“菜菜子,太失礼了,立刻给我从天花板上下来!”国木田独步严厉道。
“你可以上来啊,独步酱。”
“叫我国木田老师!”
“你现在可以放心了吧,你的女儿们过得都挺好的。”我对夏油杰说道,“国木田先生现在还教她们文化知识,他以前是个数学老师。”
夏油杰看了她们很久,轻轻地点了点头。
……
出发之前,我去医院做了一次产检,报告是这两个孩子都很健康。
说来也奇怪,可能是以前咒灵味道的抗敏药吃多了,怀孕之后我倒是一点也没有呕吐。
以至于我常常忘了自己怀孕了这件事,以为真是吃多了发胖。
不想坐飞机,于是选择了坐轮船。
摇晃的船舱很适合睡觉,我看了半本书,困意就泛了上来。
睡到半梦半醒间,我想喝水,睁开眼睛看到夏油杰在看东西。
他已经不怎么需要睡觉了,白天黑夜都是醒着的。
他手上拿的——
好像是在医院拿的那张B超报告单。
没错,是报告单。
他的表情很专注,像是在看一张藏宝图。
……需要看那么久吗?嘛,直接看结果不就行了?底下不是有小字部分吗?
过了一会儿,在我又快睡着时,我看到他朝我走了过来。
蹬散的被子被往上提了一点,他替我盖得严严实实。
我眯起一只眼睛,看到他又对着那件洗干净挂起来的袈裟,像石头一样的静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