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突然蹿出来的咒灵砸晕的。
它来势汹汹, 横冲直撞,虽然目标可能不是我,但是我没有避开。
因为它是猿辅导, 一只照顾了我很久的咒灵, 我在观察它的表情时,愣了神。
昏迷中,我见到了很多人。
灰原雄,源光溪, 夏油杰的父母,我和夏油杰小学时生病去世的班导师……都是已经不在人间的亡者。
而我的面前, 是一条水流很急的小溪, 溪水叮咚作响,溪边盛开着大片大片的向日葵。
阳光晴好, 铺了一地的金光灿烂。
他们站在小溪对面, 而我在这头, 问,你们有谁看到夏油杰了吗?
大家无一例外, 都在对我摇头。
我四处张望着, 然后我看到了夏油杰。
他站在溪水中,在朝对面走, 留给我一个孤单的背影。
‘夏油杰!’
我叫他,他不理我,于是我只好冲过去拉他。
但是我只拽住了他的袖子。
‘铃溪,你不要过来。’他低声道。
我固执地不肯松手, 但他也固执地不肯回头。
‘你不要走!’
‘过去了就回不来了。’
“夏油杰!”
我猛得睁开眼睛,光线刺眼,让我又眯起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面露担忧的森鸥外。
“铃溪小姐,你醒了。”
“抱歉,森先生……给您添麻烦了。”我环顾四周,不见猿辅导的影子,“刚才的那只咒灵呢?”
这里的建筑周围,很多地方都有着打斗过的痕迹,但现在完全平息了,战斗应该已经结束了。
“祓除了。”森鸥外停顿了一下,问,“怎么了吗?”
“没什么。”
祓除就意味着再也没有了。
猿辅导始终只是咒灵而已。
我从背靠的墙角站起身来:“那么,我们按照约定的计划行事吧。夏油就拜托您了,我去找五条,他在哪个方向?”
“爱丽丝看过了。”森鸥外指了指我左侧的路,“你往这边。”
“好。”我不会怀疑森鸥外话里的真实性,因为他与我已经定下了契约,我们各取所需,不能反悔。
令人遗憾的是,先前夏油杰并没有与我定下契约,他只是哄我,才会答应与我永远在一起,陪我去看那些波澜壮阔的风景。
他知道他可能到不了那天了。
我总有一种感觉,他其实没觉得百鬼夜行能成功,之所以一意孤行,只是无路可退罢了。
灵魂明明疲惫不堪,偏偏还要支撑着□□,困难地前行。
两个都很辛苦,一样可怜,一样罪孽深重。
“铃溪小姐。”森鸥外在背后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森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作为你的上司和远亲,我还是要提醒你,如果不考虑夏油君,你在未来能站得更高。”
我听到他惋惜一般的轻叹。
“是么?我已经做出了我的选择。”
“所以才让人惋惜呀。”
“……”
时间宝贵,我没有再回答,一路跑着去找五条悟。
“五条!”
在一座桥边,我终于看到了那个高挑挺拔的身影,他歪了歪头,一副很伤脑筋的样子。
“慢点跑,我又不会飞走,你还有两个小朋友呢。”五条悟难得正经的语气说,“是要当妈妈的人了,怎么还没学会稳重呢?”
他的尾音在近乎凝滞的空气中有种让人心颤的无力。
“你要去找夏油杰吗?”我问道。
他轻轻的嗯一声。
“可以晚一点去吗?”
五条悟敛眸:“铃溪,你觉得我晚一点去,他今天就能活着离开这里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摇了摇头,艰难地吸了吸鼻子,“他肯定是活不成了,但他不能死在你手上。”
“你应该知道,杰做的这一切吧。”五条悟淡声道,“即使今天我不杀他,那么明天他死在别人手上,也未必轻松。”
他用冰蓝色的眼眸凝视着我:“你在想什么侥幸的事,还是说,你觉得你能骗过我的眼睛?”
“……我,”
五条家的六眼,最强咒术师,自然是什么都瞒不过去的。
早就料到了。
“我只是觉得,死在唯一挚友的手上,他是解脱了,但你不会。所以我雇佣了别人来杀夏油杰。
他这个人,根本就听不进任何人的话……等到他凉透了,我才能安心地度过接下来的人生。”
脑海中浮现出刚才昏迷时梦到的场景,一条溪流隔出一道生与死的分界线。
夏油杰站在溪水中间,缓缓往前走。
而我不想让他走。
“五条,你觉得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我现在不想与你讨论哲学问题。”五条悟朝我走过来,“既然你那么说了,那我们去送送他吧。”
我是个非术师,找人很困难,但身为咒术师,又彼此熟悉,他们找起人来通常毫不费力。
五条悟将我抱了起来,几乎是在一瞬间,我们就到了一栋建筑物的顶楼。
他将我放下,平静地看着前方。
“……看来你没有说谎。”
这里进行的战斗还没有停止。
不远处,我看到了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举止优雅的森鸥外。扛着巨大针筒,正在发动攻击的爱丽丝,以及……遍体鳞伤狼狈不堪的夏油杰。
他在此之前,应该经历了一场恶战。右边的身体全是血,甚至露出了肩头的白骨,却还在支撑着自己绝不倒下。
“夏油君,你辛苦收集了十年的咒灵,一天之内全部白给。”森鸥外毫不客气地嘲讽道,“真是个完全不懂战略的笨蛋啊。”
十年咒灵,全部白给。
等同于十年的抹布味咒灵全部白吃了。
这也意味着,他现在一只可以用的咒灵都没有了,只能纯靠体术。
而他又受了重伤。
“咳咳咳——”
他咳出一口血,淡淡地说道,“那我也不亏。”
他还说他不亏。
他竟然完全不后悔。
我深深的震惊了。
“夏油杰!”
我叫了他的名字,这一声,又清冽又直白又失望。
夏油杰将视线移了过来,对上他的眼睛,我忍不住朝他跑了过去。
人真的是一种很执拗的动物。
他可以百折不挠,可以无畏风雨,他也可以赌上一切到死不悔。
但这一刻,我依然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些许留恋和不舍。
“铃溪,不要过来了。”
梦里的夏油杰,和现实的夏油杰,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梦境和现实在这一刻玩笑般的重叠了。
“悟,按住她,不要让她过来了。”
五条悟没有听他的,他尊重了我的选择。
顶楼的风太大了。
十二月底的天气很冷,脚底板传来冰冷的感觉,我这才发现我刚才跑得太快,鞋子跑丢了一只。
今天是平安夜,而明天是圣诞节。
十年前的今天,我和我的少年,以及他的同伴,在打游戏,在吃大餐,在跳驯鹿和圣诞老人的搞笑舞蹈。
他一夜没睡,在一棵光秃秃的樱花树,贴上了无数条粉色许愿签。
然后等到早晨的时候,我看到了在冬天盛放的樱花。
他犯规般地跳过了冬天,一下子把春天送给了我。
他那么那么好。
我很想念他。
“杰鸭鸭!”
……我真的很想念他。
“别过来了。”
夏油杰面对爱丽丝的攻击,放弃了抵抗,或许他还有抵抗的力气,但他累了。
我拽住了他——
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动作最快的一次了。
尘土和烟浪吹散在我的四周,夏油杰的大半个身体悬空了,我死死地拽住他,没让他掉下去。
我从来没想过我的力气也能这么大,而他远没有我想象的重。
……他好像又瘦了。
整天吃难吃的咒灵,不瘦才怪。
这下好了,全部白吃了。
“夏油杰,你就是全世界最笨的笨蛋!乱步先生说的一点没错。”
帐已经全部褪下了。
对面大楼的白墙被阳光照得晃人眼睛。
他紫色的瞳孔无神,却有微光。
我抓住的,不是他的手,也不是他的衣服,而是他手腕上的那串紫色手链——这他父母留给他的礼物,也是遗物。
他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轻地滑过我的脸颊。
这个轻柔的触碰,更像是一种无言的告别。
“森先生,我后悔了,你帮我把他拉上来,再送我们去国外,我们去没人认识的地方——”
“铃溪。”
夏油杰开口道,“你别难过,我不值得。”
“孩子都有了,还两只,你才跟我说不值得,你早些时候怎么不说?!”
“夏油鸭还是不够好听,秋溪也太随意,另一个名字我想好了。”
“风太大我听不到,你别说了——”
夏油杰轻声笑了笑:“叫朝颜,源朝颜。别跟我姓了,我不配。”
朝颜,一种生长在夏天的花,脆弱而温柔。
孩子的预产期也是在夏天。
“你听我说,如果你选择放弃他们,我和孩子们也不会怪你。”夏油杰一字一顿地说道,“铃溪,你要好好的。”
咔嚓。
一声很细微的声响传来,像是电流滋过的声音。
在风声和我自己的声音里,显得矛盾般的微弱又清晰。
——是宝石手链断裂的声音。
这是广告里说的能吊起一辆汽车的手链,菜菜子和美美子也照着做过试验的手链,竟然断裂了。
且断得四分五裂。
我睁大了眼睛。
“不要——”
拽住夏油杰的手链断裂,他朝我露出一个极为温柔的笑容,然后像是被人推下去一样,坠楼了。
身后的人拉住了我,没有让我跟着掉下去。
时光在这一刻被放慢又延长。
手链上细碎的宝石在空中散落开来,又全部掉了下去,像是追随他一般,只有最大的那颗紫色宝石,滚落在了我的前方。
夏油杰的父母知道自己的儿子一向爱美又爱时尚,所以当年才会为他定制这样漂亮的紫色手链。
又因为他身为咒术师,经常出生入死,所以选择了材质最好的链子,寓意挡灾,他们希望他平安无事。
他守护别人,而父母的心意守护他。
只是在这一刻,夏油杰与他父母之间的缘分,如同这条宝石手链一般,彻底断了。
森鸥外捡起了那颗泪珠形状的宝石,轻声道:“父母对孩子的爱,大概也是会收回的。”
我望向苍蓝的天空,哽咽着说:“是啊,他们终于不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