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夏油杰死了”这个问题如果去问菜菜子, 估计她能和我吵起来。
但真奈美是个成熟体贴的大人,虽然她也是夏油杰控,却会很理智地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夏油大人不在了, 我们大概率会散伙。”
我又问:“大概率?多大?”
真奈美突然不吭出声了。
她朝我的身后望去, 然后恭敬道:“夏油大人。”
——夏油杰就在我身后!
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一只手从后侧伸过来,按在了我手里的铜炉上,然后发出了一声满足的轻叹。
“我说我的铜炉去哪里了,原来在这里, 冬天果然少不了它。”
“你们两位慢慢聊,我还有点事。”真奈美见状直接闪人了, 把庭院留给了我和夏油杰。
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们刚才聊天的内容, 但他没有提,只是静静地站着, 与我分享同一只铜炉, 欣赏雪景。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有一年你堆雪人, 丢了一根胡萝卜?”他靠了过来,下巴虚虚地搁在我头顶。
“记得, 我在雪地里找了很久, 最后还是你帮我找到的。”
夏油杰说的应该是小学三年级的那场大雪。
那年是个破冰线,秋天他送给我生日蛋糕, 我开始亲近他,在那天冬天下雪之后,他找到了我丢失的胡萝卜,我补上了雪人的残缺, 从此彻底把他当成了最依赖的人。
“其实那根胡萝卜是被我事先藏起来的。”夏油杰轻声说,“抱歉,骗了你很多年。”
“啊?”
我拉开一点距离, 转头看着他,这一刻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为什么?你要吃它?”
我怎么印象里,夏油杰虽然不挑食,但也没有特别热爱胡萝卜。
“因为我想成为铃溪心里最可靠的人。”他叹了口气,“那是我第一次偷东西,好像也是唯一的一次。”
第一次。
唯一。
他说得哀伤又绵长,这个男人太蛊了,也太擅长制造气氛了。
“不是唯一的一次吧。”我吐槽道,“荼蘼教不是你偷的?招摇撞骗的袈裟还穿着呢,这么快就不认账了?”
夏油杰嘴角抽了抽,无话反驳,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大概是在怪我破坏气氛。
“不过就算你不偷那根胡萝卜,我也会觉得你很可靠。”我把铜炉塞到了他的手里,“那个时候你还立志以后要保护弱小的非术师。”
每次扯到术师和非术师的话题,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僵硬。
它就像一根刺,扎在我们的感情上,从中间烂了一大块,腐烂,但也没有扩散开来。
我也想过,就这样不提了,把那块烂掉的部分遮起来,假装它不存在,就能若无其事地继续和他谈恋爱。
‘我厌恶非术师,但我喜欢你。’
——这句话就是一句浪漫的废话,因为我在前者的包含范围里。
仔细算算,夏油杰七岁开始立志保护弱小(非术师),到十七岁叛逃,中间过了十年。
叛逃之后他当了荼蘼教教主,立志创造一个只有术师的世界,到现在,刚刚好又过了十年。
他的思想会发生巨大的改变,是经历和环境带来的一系列刺激:吞咽咒灵带来的压力、天内理子的死亡、败给了非术师伏黑甚尔、灰原雄的死亡、亲眼目睹美美子和菜菜子被村民虐待。
这些事叠加在一起,打碎了他高高在上的正论和自尊,他在弑亲的当天,就没想给自己留下后路。
这十年里他虽然没有太大的动作,也没有主动去接触非术师,但他几乎每天都在吃味如抹布的咒灵,也每天都在反复提醒自己讨厌非术师,这是一种心理暗示,他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实际上,他可能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讨厌非术师。
而应该区分的也不是术师和非术师,是值得保护的人和不值得保护的人。
要想改变夏油杰的观念,首先就得让他停止吃咒灵,停止自我催眠,像在伊哈特伯村那样轻松的生活——可太难了。
他不会听我的话。
他从来都听不进我的话。
也如江户川乱步所言,即使现在天降一道雷,劈醒了夏油杰,让他放弃对高专出手的计划,但是他又如何逃离咒术届对他的审判?
还有他的父母呢?
要想他不吃咒灵,除非将他变为非术师。
可是那样做了,让他变为自己最厌恶的猴子,恐怕他会当场自杀给我看,毫无尊严的死去。
——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我连他的死亡都不能接受。
我是个贪得无厌的人。
我想和他好好活着,看着我们的孩子出生,学走路,会叫爸爸妈妈。
我还想他与世界达成和解,不再憎恨非术师,不再吃咒灵,不用被咒术届审判和追杀,就只是当一个温柔而普通的男人,拥有最平凡的幸福。
这些愿望仿佛天上的星星,又如同云雾一般缥缈。我在十二月的冬天,听着夏油杰的呼吸声,整夜整夜的失眠。
他和愿望都离我这么遥远。
哎。
该怎么办呢?
*
千万个不愿意,时间也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
平安夜这天终于到了。
夏油杰依然穿了那件五条袈裟,在临出门前,特意叮嘱了我两遍:“不要出门,不要乱跑,在家等我,和娑臣好好相处。”
“知道了,我不会和他吵架的,我还等着你和我回来去看电影呢。”
包场的电影,花了那么多钱,可不能浪费。
夏油杰勾了勾唇角,温和道:“好。”
“对了,这个还给你。”我想起了一件挺重要的事,摘下了自己的手链,“这个手链,其实不是你父母送给我的,而是送给你的吧。”
那条刻了字的订制款宝石手链,并不是他父母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而是他父母留给他的东西。
因为他很时髦,又留长发又打耳钉,所以他父母才会送这样的礼物。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夏油杰无奈地点了点额头,“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铃溪。”
“我想订制一条男款的手链,就去网上搜了这家店,然后对方告诉我,这条就是男款,女款的宝石不长这样,他们还给我看了图片。”
夏油杰在那天突然提起把他父母给我的礼物还给我,只是为了转移我强迫他用孩子来发誓的注意力。
“你这个人,满嘴谎言,从小时候到现在,都不知道哪句话是真的。
拿个男款的手链糊弄我,我就说延长链怎么会这么长……”
我低头托起他的手,将手链戴回了他的手腕上,他没主动伸手也没挣扎,像个木头似的随我摆弄。
宝石是紫色的,和他的眼睛同色,被他戴上长度刚好合适,延长链也不嫌长了。
真好看。
“可即使这样,我也很喜欢你,我的杰鸭鸭,他一定会回来的。”我捏了捏他的手心,“我和小朋友都会等你回来的。”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在我的腹部停留了片刻,变得更加柔和。不到三个月,其实还看不出什么。
“源夏溪可以,但夏油鸭还是有点不太妥当。”他思索道,“不如叫——”
“回来再说。”我急急地打断了他的话,“名字的事不急,反正还有七个月才会出生,你可以慢慢想,这种急于求成的名字,孩子不会喜欢。”
我不想听。
就怕他现在说了,就会变成遗言。
“铃溪。”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不要担心。”
“我不担心。”我抱住他,手臂用力箍紧,“我才不会担心你,你可是反派头子啊,哪会那么容易出事。”
“夏油大人!”菜菜子在叫他了。
我再舍不得也得放开了。
“你要好好的。”他最后说道。
——你要好好的。
我们二十年的时光,被这一句话轻飘飘带过了。
从最初幼年期的茫然无措,到后来的撕心裂肺、心灰意冷,终于是一点点捂热了,变得生动,或许以后还能重新变得鲜活。
……我像这样期待着。
雪早就化了,平安夜这天的天气极好,我在下午的时候,等来了一位客人。
“铃溪小姐,好久不见。”
森鸥外是一个人来的。
荼蘼教的术师只有因为受伤而被强行留下养伤的娑臣,夏油杰叫他保护我,他答应了。
娑臣一见森鸥外出现,就变得分外激动。
“你还有脸来?”他咬牙切齿道。
森鸥外微微一笑,嘴不饶人:“我又不是来看望你的。”
他抬头仰望荼蘼教的顶楼,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
“是铃溪小姐特意请我过来的。”
“夏油杰把大部分的资产都放在我的名下了,我也查到了小金库的藏匿地点,还有以前的记录册。森先生,荼蘼教的一切,现在都是您的了。”
我换了敬语,缓缓补充道:“我也将永远为港口mafia和您效力,献出自己的忠诚。”
“……想好了么。”森鸥外饶有兴趣,“心甘情愿?”
“什么?”娑臣震惊地看着我,“源铃溪,你疯了!你想被夏油大人杀了吗?”
这些天他看着我和夏油杰每天腻歪来腻歪去,已经逐渐习惯我的存在了,早上夏油杰一行人离开时,他还顺嘴安慰了我一句:“他们很快就回来了,要相信夏油大人的实力。”
“你这个混蛋,和这只屑里应外合,原来图谋的是夏油大人的财产!”
娑臣愤怒地红了眼,想要攻击我,但他刚一抬手,就被森鸥外一枪钉在了原地。
子弹穿过了他的大腿,他闷哼一声,顾不上流血的伤口,死死地盯着我。
“你重伤未愈,不适合情绪波动太大。”森鸥外好心地劝道,“还是先去打电话找个医生比较好。”
“你们两个混蛋!等夏油大人回来,一定会杀了你们!”
“他不会回来了。”我俯视着娑臣,他倒在地上,像只受伤的困兽,“你的夏油大人,会死在这场百鬼夜行里。”
“你——”
“他不死,真的说不过去。”我喃喃道。
“我们该离开了。”森鸥外淡声笑道,“这里很快就会被肃清了。”
“嗯。”
“站住!”
刚一转身,脚就被扯住了,娑臣用他手里的胶带,扯住了我的鞋跟。
“你不能走——”
他的愤怒在阳光下显出几分哀伤,几分悲壮与决绝。
“夏油大人对你那么好——你不能这样对他!这样做算什么?!”
“是么?他对我好啊。还真是,好极了。”
我拿过了森鸥外的手.枪,学着他先前的样子,拨动保险栓,在娑臣坚定无悔的目光里,同样坚定无悔的扣下了扳机。
砰。
阻挡的障碍消失了。
我移开脚,朝院子外面走去。
“你父亲的枪法很准。”森鸥外与我并行,偏过头说,“但你好像不太行,没有瞄准要害。”
“森先生,您总要原谅这是我第一次开枪。”我摊了摊手,“谁在一开始就是百发百中呢。”
“说的也是。”他表示赞同,而后又笑,“我的运气真好,这回还真是白拿。”
“……无所谓。”我提醒道,“但您不要忘了您做出的承诺。”
“这是当然,否则契约不会成立。”森鸥外眨眼,“但你觉得这样,真的值得吗?”
“我不知道。”
值得不值得,要看最终效果判断。
“那你若是最后什么也没得到呢?”
——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他这个人,不死真的说不过去。
“那我也不会后悔。”我回头看了一眼生活了很久的荼蘼教,“我只是不想自己后悔。”
况且,我也不一定会失败。
半个小时后,我也到了夏油杰发动百鬼夜行的目的地,东京都立咒术高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