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开了暖气, 但我还是觉得冷,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下意识地抱住膝盖,这个动作让我蜷成了一团球,自己抱团取暖——不对, 加上肚子里的两个, 是三个人在抱团取暖。
一个孩子突然变成了两个孩子, 就像买了一瓶汽水,打开盖子,看到“再来一瓶”的字样一样神奇。
他们会在肚子里为了争地盘打架吗?会互相触碰对方吗?会啃对方的手指和脚丫吗?
我在心里想了很多细枝末节又永远得不到解答的问题,除了孩子们的父亲,我大概不会和任何人讨论这些问题——本该如此。
过了很久,我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在偌大的房间里响起。
“你说的,是真的吗?”
其实基本可以确定了, 森鸥外没有说谎,他坦诚到连自己打算白拿荼靡教的事都直接说出来了。
“是。”
森鸥外微微耷着眼皮, 昏暗的灯光下,依稀可辨他眼中的慈悲。
“所以我想阻止这样的惨剧。”
他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 然后将杯子递给了我。
“谢谢。”我捏着杯子, 水是热的,指尖渐渐有了暖意,“你希望我帮你什么忙?”
他否定了我和夏油杰的全部过往,概括为一支赔本无望的烂股, 在最优解的计算公式面前,我无话反驳。
高专的学生乙骨忧太,我也不是不认识, 不久之前,我还在高专的宿舍里,见过他和另一名少年,狗卷棘。
甚至那位可爱又寡言的少年,在今天中午,还发来了一张他画的大兔子照片给我看。
“铃溪小姐,你不妨分析一下夏油君的下场?”森鸥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抛了一个问题给我。
夏油杰的结局……
这是我最不想面对的话题。
他还能有什么下场呢?
我原本幻想过,他能在伊哈特伯村的山水生活中放下执念,忽略掉一些令人伤心的过去,安安稳稳继续我们可能不会很长的人生,然而他从那里出来之后,又直奔主题,变本加厉。
“逃避不仅可耻,也无用。”
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森鸥外言辞犀利地指出,“铃溪小姐你比谁都清楚他的下场,只是你不肯面对。”
“他的下场……”我凝视着手中的杯子,轻声说道,“就是死路一条啊。”
以前的罪行或许还可以因这十年来没犯什么大罪而让咒术届睁只眼闭只眼,但现在他要对高专和学生下手,不用说其他人,他的挚友五条悟也不会放过他。
我如此卑劣,即使到了这一步,我都不想去思考夏油杰可能会死的现实。换成任何一个人,倘若有他一半的罪行,我早就咒对方死一万遍了。
护短真是全天下最丑陋的行径。
“没错。”森鸥外表示赞同,“不管夏油君如何选择,他的下场已经注定了。”
“……嗯。”
“如果夏油君幡然悔悟,按照他的性格,他不会原谅自己弑亲的行为,必会以死谢罪。如果他执迷不悟,坚持去高专杀乙骨君抢夺特级咒灵,那么他就会被咒术届合力绞杀。还有另一种可能——”
话到此处,森鸥外的声音沉了下去,“就是夏油君成功杀了乙骨君,得到了特级咒灵,这样的结局,铃溪小姐你敢看吗?”
我的眼前勾出了一幅画面。
左边是被无数咒灵包围的夏油杰,右边是乙骨忧太、狗卷棘,还有很多模糊了面容的咒术师。
画面上没有血,却从中间笔直的一分为二。
选择任何一边,另一边都会染红。
“再或者,双方同归于尽。”森鸥外忧伤地看着我,“太遗憾了,术师没有因为咒灵而死,却死在了同类的手上。铃溪小姐,夏油君的时代快结束了,而乙骨君他们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他们会大有所为,造福人类和社会。而夏油君,他只是一颗毒瘤。”
森鸥外的每句话都像一把刀,扎在我的喉咙上,叫我张嘴也无言。
“作为一个儿子,他不忠诚。作为一个术师,他也不忠诚。作为一个反派,他更不忠诚。”森鸥外冷冷道,“既然已经决定走消灭所有非术师的路,却又和非术师结合,这对他的同伴而言,是一种最刻薄的背叛。”
的确。
夏油杰最应该做的,是杀了我来证道,不管那条道对不对,他没有回头路。
前方的路本就很窄,背着感情,他走得更窄了。
可能,很快就没路了。
“他这一生都在不断的背叛,背叛父母,背叛同伴,背叛你,背叛自己,背叛生而为人的尊严和理智!”
“别说了,森医生。”我疲惫极了,“你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吧。”
杯中的水缓缓冒出热气,但热气在脱离杯口的一瞬间,就消散在了空气中,犹如夏油杰在我生命里一闪而过的美好。
指尖感受到的暖意也逐渐冷却了。
“我想让你去杀了夏油君——先别拒绝,你听我把话说完。”
他的语气理所应当,脸上却带着悲天悯人的关怀。
他用同情的眼神注视着我,仿佛这是在为我争取一个解脱的机会。
“如果夏油君死亡,那些死在他手上无辜的人命就能得到安息,他手下的那群乌合之众群龙无首,也很好控制和解决。高专的学生们不会有伤亡,咒术届能避免一场恶战。荼蘼教会被mafia接手,我们或许很快能从一个地下组织,真正成为横滨夜晚的主宰。”他的视线移到了我的腹部,语气愈发柔和,“你未出世的孩子们,也不必为有那样的父亲而感到羞耻。”
“他们怎么会嫌弃自己的父亲呢?”我争辩道,“就算你先前说的话都是正确的,最后一句话,恕我难以苟同。”
“如果孩子不是术师呢?”
“……他没有对我再下手,当然也不会对我们的孩子下手了……”
“是么?”森鸥外食指点在下巴上,“可是他背叛的次数太多了,很难想象他会接受非术师子女,有些人的背叛基因是刻在骨子里的,不要被一时的温存假象蒙蔽了眼睛。”
“……”
“况且,你的孩子真的不会为这样的父亲而感到羞耻吗?!”
“当然。”
森鸥外敛眸,手指伸到了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
他掸了掸手指,那张照片飘落在了我的膝盖上。
“那这位父亲还真可怜啊。”
我低下了头。
照片上的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他穿黑色的风衣,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他是我的父亲,光溪。
“光溪君与我是旧识,他也曾误入歧途,但在有了铃溪小姐之后,他就放弃了那条路。”森鸥外以一副沉浸在回忆中的口吻说道,“他想过很多关于铃溪小姐的事,小到适合铃溪小姐的玩具,大到铃溪小姐会念的大学。他中断了自己的研究,并将那些呕心沥血得到的数据全部销毁,为的是保护铃溪小姐。”
森鸥外说的事,我是知道的。我还知道那个年轻的男人,最后为了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死亡。
“可即便是这样伟大的父亲,铃溪小姐也一直怨恨着他,拒绝与他一起生活。”
“……我那时候不懂事,现在我也能理解他了。”我的声音没了底气,“我的孩子可能也会如我当初一样怨恨他们的父亲,但等他们懂事之后,或许就——”
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对。
这句话逻辑上存在着问题。
夏油杰和光溪是不一样的。
光溪在有了我之后,就放弃了自己原先走的路,他想过陪妻子和孩子过普通人那样平静的生活。
但夏油杰没有。
他在筹备着一个无法被原谅的阴谋。
等我们的孩子出生长大后,如果怨恨他们的父亲,很可能走上“大义灭亲”的路,如果不怨恨还支持,那完蛋了,全家恶人。
他们还不如胎死腹中。
“夏油君只要活着,就不会放弃孩子的抚养权,他不会管法律怎么规定。”森鸥外说道,“他抚养的那两个女孩菜菜子小姐和美美子小姐,说句不好听的话,哪方面的能力都没培养出来,以后遇到事,死得比谁都快。”
“承认吧,铃溪小姐,夏油君的死亡,对谁都有好处。”
是啊。
对谁都有好处。可是,对我呢?
“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鼻子一酸,两滴眼泪掉了下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哭。
被说哭的。
森鸥外温柔地垂下眼睫,伸手擦掉了我脸上的眼泪。
“好孩子,不要哭。”
“光溪君不会想看到你这样。”
人在悲伤的时候,不管什么东西,都会靠上去。
“你说啊,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我明明知道面前的人并非善类,是他卖了特级咒灵的情报给夏油杰,诱使他去犯罪,也是他向娑臣提供帮助,险些将我炸死。他并不掩饰自己是为了mafia的利益,但他的每一句话,竟然都让我觉得很有道理。
“你能找到真正值得守护的东西。”
我闭上了眼睛,身心俱疲。
“好,我服从你的安排,但是——”我说了一个很明了的现实,“我打不过夏油杰,即使暗算他,很可能在最后的关头也下不了手。”
“我明白。”森鸥外替我把垂落在腮边的头发别到耳后,十分满意地说,“铃溪小姐是很温柔的人,我也不希望你的手上沾上鲜血。”
“那你还——”一会儿让我去杀,一会儿说不希望我的手上沾上鲜血,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太宰君,进来吧。”
森鸥外朝门外叫了一声,很快便有人推门进来。
“嗨,铃溪小姐已经醒了呀。”
少年微卷的黑发,在吊灯的光晕下显得毛茸茸的。
他披着黑色的外套,脖颈和右眼都绑上了绷带,只露出了一只眼睛。
……绑绷带,受伤了么?
他抱着一个盒子,朝我们走来。
“森先生,你要的东西。”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针剂,还有几个小瓶子。
见我疑惑,森鸥外解释道:“我也是医生,曾经有幸和光溪君共事过,对他的研究十分感兴趣,他也同我分享过一些数据。但遗憾的是,光溪君未曾留下完整的实验数据。mafia的研发人员经过多年的研发,也仅仅研究出这一种与术式有关的药物。”
“光溪君研究的是术式植入,可那与他本身的术式和咒力有关。Mafia研究的与他刚好相反。”
森鸥外把盒子交到我的手里。
“这是可以完全消除术式但残余少量咒力的药物,夏油君在你手上栽过两次,相信你一定有办法让他栽第三次。”
他无视了我的抗拒,抵住我的手指,迫使我牢牢地握住了盒子,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里闪着寒光,“请你也让他体会到,你和他的父母,身为非术师的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