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臣的杀意在被我揭穿后, 就再不掩饰了。
“既然铃溪小姐已经知道了,那就请你配合吧。”
他的神情有因为情绪外露而逐渐疯狂的扭曲,但目光中仍然充满对夏油杰和他们所谓的理想的虔诚和拥簇。
直到这一刻,我才深刻意识到在除了夏油杰以外的诅咒师手中求生, 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只能先拖延时间, 再看有没有办法。
“你杀了我的话, 对夏油无法交代吧。”
“没关系。”娑臣抬手摸了摸贤治的头发,“这里很快就会发生一场爆炸,我能力有限,只能保护贤治一个人,夏油大人不会怪我的。”
爆炸?
等等,清空车厢需要时间, 安排爆炸需要人力物力,这些都是提前策划好的, 那娑臣有其他同伙?
是米格尔吗?
“等铃溪小姐死后,夏油大人很快就能查到, 安装炸弹的是非术师,你只是刚好不幸卷入其中。”娑臣的手指离开了贤治的头发,勾起的一抹金色发丝轻柔地落回原处, 他落寞地微笑着, “但你猜,夏油大人会不会更加厌恶你的同类?”
“真是狡猾啊。”
如果我和没出生的孩子死在非术师手上,夏油杰当然会恨极了非术师。这样一来,不仅清除了我这个障碍, 还能拉满他对非术师的仇恨值。
“但是——”
一听我说“但是”,娑臣眯起了眼睛。
我朝他晃了晃手机,然后迅速塞回了口袋里:“你刚才说的话, 我录音发给他了。”
“!!!”娑臣有一瞬间的惊愕,随即捏住了我的手,“是么?……那也无所谓了。”
“你不介意被他憎恨吗?”
实际上我说了谎,我根本没有空录音,我只是在诈他。
但娑臣的觉悟和意志比我想象的更坚定,他甚至都没有检查我的手机。
“夏油大人会原谅我的。即使不原谅——”
他抽出绳子,将我的手脚绑在了椅子上,“那也很值啊。至少让夏油大人毫无负担的往前走了,这是我活着的意义。”
我看了贤治一眼,他睡得很沉,娑臣打好死结说:“我在贤治的饮料里加了安眠的药物,他不会醒来的。”
贤治是我唯一的王牌,这张牌也被封住了。
我忍不住反问道:“那你觉得这样做正确吗?”
娑臣说:“黑格尔说过,存在即是合理。”
“那非术师的存在也是合理的。”
“不懂咒术的猴子没有存在的价值,”娑臣的语气陡然变冷,“你们只会给这个世界添乱。”
“哈?”我简直被气笑了,“不要搞笑了,非术师的负面情绪的确会产生咒灵,但是这个世界上,杀人最多的是咒灵吗?战争和暗杀难道都是咒灵带来的?没了咒灵,这世上就没有小偷没有纵火犯没有杀人犯了吗?”
“你们诅咒师都不读书的吗?动脑子想想也能清楚,咒灵只是其中一种表现形式啊,人类的恶意会演变出各种犯罪行为,而那些并不限定是术师还是非术师。”
“其实你没有读过书吧,你刚才提到了黑格尔的名言,那我告诉你,这句话并不是你理解的那样。算了,也不指望你能懂了。毕竟你……”
在娑臣森冷的目光下,我添上了对他的评价,“只是一个在社会上找不到任何存在价值的废物而已。”
我加重了“废物”一词的语气。
虽然这么骂他,很可能加速自己的死亡,但骂完也是真的爽。
“我存在的价值,就是和夏油大人一起朝前走。”娑臣没有立刻杀我,他还想着在嘴上赢过我,“我们会创造一个只有咒术师的乐园。”
“然后呢?你们原地成仙,不用吃喝不发展科技和经济吗?”
“……”
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娑臣的脑子并不好,他对我有杀意,但列车爆炸事件一定是背后有人替他策划的。
会是谁呢?
秘书小姐?不像。米格尔……他比娑臣更沉不住气。我在脑海中快速回忆了一遍夏油杰的家人们,最后悲哀的发现,智商天花板已经是夏油杰了。
“还有一分钟,就是你人生的终点了。”娑臣抱起了贤治,“有遗言吗?”
“只有一个问题。娑臣先生,你和谁做了交易?”
娑臣一顿,随即轻笑:“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重要到关乎留下遗言的到底是谁。
看着饮了安眠饮料而陷入昏睡的贤治,我的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这类药不好弄到手,而且娑臣他们都很爱护贤治,知道有副作用是绝对不会舍得给他吃的。
“是森医生吗?”
回答我的,是门被关上的声音。
紧接着,是哔哔的警报声。
轰。
右后方传来了一声爆炸声,剧烈的、爆炸产生的热浪,夹杂着滚滚的黑烟,从极近的距离,朝我扑面而来。
“咳咳咳——”
我被呛到了,拼命的咳嗽了起来。
在叫喊声和爆炸声、以及自己因为咳嗽而发出的声音中,我听到了一声很清晰的枪声。
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
左前方也发生了爆炸,烟浪中出现了一个清瘦的身影,我艰难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鸢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礼貌的弯了弯,挤出得体的笑容。
“又见面了,铃溪小姐。”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我没猜错,娑臣已经被他开枪解决了。
太宰治修长的手指在捆住我的绳子上扯了两下,绳子解开了,“这里很危险,先离开再说吧。”
“贤治呢?”
“很安全。”
“等一下,你们——”
一声巨大的声响,淹没了我的声音。
炽热的气浪裹挟着轰鸣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我被名为太宰治的少年按进了他的怀抱。
碎石和水汽在我们身边轰然炸开,充斥鼻间的竟是淡淡的酒精味。
“真是糟糕的成本核算。”他小声嘀咕道。
“还以为森先生只舍得出一颗子弹。”
他的笑声从我头顶上方落下,尾音带着天然的慵懒,“好了,铃溪小姐,你先休息一下吧。”
缠着绷带的手掌捂住了我的双耳,隔绝了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一股睡意弥漫了上来。
太宰治的发丝擦过我的脸颊,让我想起了春天踏青时落在头顶的树叶。
*
我睡的不太沉,醒来时头有点疼。
好像做了梦,又好像没有。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出门时是早晨,在列车上遇袭是中午,但现在窗外整片天都是黑的。
已经是晚上了。
“森医生。”
这是一间普通的房间,并不是病房,从落地窗看过去,海湾一带蓝色的路灯在雨中摇曳。
“这里是横滨么。”
对面椅子上坐着的男人合上了手里的书:“铃溪小姐为什么一眼就确定?”
“你之前推荐过这里。”
推荐休养的地点时,森鸥外推荐了横滨,但夏油杰选择了伊哈特伯村。
“准确一点说,这里是港口mafia。”
港口mafia,主要活动场所在横滨的一个地下组织。我在和乱步交往的时候,听他提过一次。
“看样子铃溪小姐对我的身份并不感兴趣。”森鸥外微笑道,“莫非我已经老到让人没办法产生一点好奇的想法了?”
我对这些幽默的客套寒暄没有兴趣,现在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理论上我应该感谢你让太宰君救了我,但是实际上提供情报和帮助给娑臣的也是你,功过相抵,我就不说谢谢了。”
森鸥外绝非善类,他比娑臣可怕多了。
“功过相抵么?”森鸥外的脸上露出了些许遗憾,“直白的叫人伤心。”
“……”
“铃溪小姐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所以在车上才没有反抗吗?”
“这不重要。”我环顾四周,“贤治呢?”
“他和爱丽丝酱在隔壁房间画画呢。”森鸥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对了,我得跟你说声恭喜,你要当妈妈了。”
“你先前已经恭喜过了。”
“是双子。”
双子,那就像菜菜子和美美子一样了,这个消息让我很惊讶。
“诶?之前的医院检查不是这样的。”
“刚怀孕时是无法检测出两个孕囊的,在你昏过去的时间里,mafia的医生帮你做过全面的身体检查,很意外的是双子,双倍的幸运。”森鸥外兴许是有感而发,“但是养育孩子也会是双倍的辛苦。”
“养孩子啊。”我有些迷茫了,先前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此刻已经没法再忽视了。
坦白说,我对他们并不友好。
我没有主动去查对怀孕好的饮食习惯,我只吃我自己喜欢的东西。所谓的胎教音乐、儿童房,我想都没想过。唯一想过的是孩子的名字,还是夏油杰主动的。
两个孩子,源夏溪和夏油鸭。一个女儿,一个儿子。要是两个女儿或者两个儿子,名字岂不是还得重想?
我顿时不安起来,说不出因为什么而不安,手里想抓个东西定定神,摸到了冰凉的珠子,低头发现是夏油杰父母送我的宝石手链。
“很漂亮的手链。”森鸥外朝我走来,“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我以为他是客气的赞美,没想到他会提出后一个要求。
“……好。”反正上面有夏油的姓氏刻字,他也没法掉包。
我摘下手链,递了过去。
“上面的花纹是椿萱吗?”森鸥外托着手链欣赏,“在古代,椿萱被看作是父母的隐喻,这是两种强大又温柔的植物,象征着父母对子女的关怀。人类的爱是往下传递的,父母对子女的爱,通常比后者对前者的爱要多得多。”
“……是。”
“Geto?”森鸥外终于看到了搭扣上的刻字,讶异道,“这是夏油君的?”
“是他的爸妈送给我的礼物。”
“哦——”他拖长了尾音,带着怜悯,“这对可怜的夫妻,最后居然死在了自己亲生儿子的手上。”
连夏油杰弑亲的事都清楚,真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情报没掌握。
“铃溪小姐,冒昧的问一句,你为什么会对这样的人死心塌地?”
但凡知道夏油杰弑亲一事的人,没人觉得他能被原谅。弑亲是重罪,不仅是夺人性命的罪,还有道德人伦上的罪。
“这样一个屠村弑亲,几次杀你的男人——别误会,我不是杠。”森鸥外将手链还给了我,“我们对这个问题进行分析,说不定能发现你的误区。”
“他在误入歧途之前,经常保护我。”
“保护你?”森鸥外若有所思,“可以详细说说吗?”
“……好。”
即使我不说,森鸥外也能查得到,于是我干脆把我和夏油杰从六岁初遇,一直纠结到现在的二十一年,都讲了一遍。
我不具备什么讲故事的才华,讲的干巴巴的,但森鸥外的脸上却出现了像是被深深感动的表情。
太夸张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表演。
也可能是被以前的夏油杰感动了。
“我很久没有为这样的故事感动了。”森鸥外叹气,“不该是这样的。”
“看吧,他过去是真的很好。但是路走错了,可能……也没法回头。”
“不。”森鸥外摇了摇头,“让我感动的是铃溪小姐你。”
“……”我觉得他在逗我。
很可能是要从我这里获得什么好处,所以在拍马屁。
“你是为我的狡猾感动?还是为我坚持当非术师的决心感动?”
“都不是,你弄错了一件事。”
“对这件事的错误认知,导致你陷入了一个误区。实际上,这二十一年来,守护方一直是铃溪小姐,从来都没有变过。”
“在开玩笑吗?第一次见面时夏油杰就保护了我。”
“有且仅有那一次,在咒灵面前他推开了你,这一点我不否认。”森鸥外说,“但是你明明有机会逃走,却没有,还是回去救他了。后来是你的父亲光溪救了你们。”
“杰哥当时还小,咒术不强,后来他努力在不断变强——”
“变强也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保护他的正论。”森鸥外直接打断了我的话,“他帮你祓除过几只咒灵?”
“杰哥给我买了很多零食,经常请我吃饭——”
“你的父亲为了你献出了生命,和你母亲定下誓约,就算他不在,她也要抚养你到十八岁,不能抛弃你。”森鸥外叹气,“他担心你的母亲会因为他的死亡而拒绝抚养你。”
“……”这件事是我不知道的,我只知道妈妈不怎么亲近我却还养着我,没想到她是被光溪要求的。
难怪后来她离开我,去环游世界了。
“养你长大的是五条家,你所有的费用,都是他们家出的。夏油君只是付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零食礼物费用。生养之恩被你忽视,你眼中看到的只有夏油君的小恩小惠。
况且,他比你富裕多了,你的母亲对你苛刻给你很少的零花钱,你要省吃俭用多久,才能给他买一对耳钉。”
蓦然想起,有一年想给夏油杰买的生日礼物太贵了,我钱不够,辗转跑了好几个商场,最后和柳莲二借了钱。
我也想给夏油杰最好的,因为他值得,尽管他说心意他收到了。
谁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对方给的东西,然后自己什么也不付出呢?
“他在小时候因为能看到咒灵不被别人理解,是你背地里找人拼命,不准别人说他坏话;
他的术式独特,需要食用咒灵,咒灵的味道如你所言,有如抹布,但他那样做是为了变强,并不是为了你吃的,可你也在想办法缓解他的痛苦。”
“他也有保护过我!”我反驳道,“之前我被人欺负,他后来去打人给我报仇了。”
我刚才着重强调了这件事,但森鸥外竟然一笔带过了。
“那是他觉得自己的所有物被人惦记,为了面子,他才瞒着你去打人的,”森鸥外幽幽道,“否则为什么不先来关心你的感受,你差点被欺负,很害怕不是吗?”
“……不是这样的,你这是诡辩。”
我自诩擅长嘴遁,但在森鸥外面前,我竟然没有一句话占据主场地位。
“他称你为弱者,用术式和咒力划分人类的等级强弱,”森鸥外平静地说道,“可如果不是你放他两次,他有命活到今天吗?”
第一次是他弑亲,第二次是他企图抹掉我的记忆。
那两次夏油杰都被我算计了。
“他是个极端自私自负的人,你并没有做好当妈妈的准备,但是他想要孩子,就要了,却也不能给你安稳的生活。他重视的家人们,与你格格不入,甚至还要杀你。”森鸥外以一副嘲讽的口吻说道,“他被非术师养大,却杀了他们。他蔑视非术师,却又利用他们敛财和收集诅咒。他走上反派的路,十年了却一事无成,说句不客气的评价,他上网发帖找网友支招,都比他自己想的办法可行性高。”
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抨击,是不留情面的。
森鸥外信奉最优解,夏油杰的行为在他眼里毫无价值。
“够了,森先生!”
可哪怕他说的是实话,我也不想再听任何人这样说夏油杰了。
“那是我和他的事,轮不到你来说。”
“铃溪小姐,恕我直言——”
“你别直!”
意识到自己逐渐气急败坏,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用再扯我和他的私事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荼蘼教的财产吗?”
“是,但不仅限于此。”森鸥外很坦诚,“实际上,你舍不得的不是夏油君本人,而是你自己倾注了多年的感情。”
“呵呵。”
“你只是不肯承认。”森鸥外又说道,“这种心理和买了烂股票的人一样,已经赔了很多钱,可能要赔得倾家荡产,但是因为已经投进了很多,所以舍不得抛。偶尔一点点的涨幅,就能把先前亏损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净——”
他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冷风灌了进来,吹淡了室内的暖气。
“铃溪小姐,在杀人鬼的事件中,你做的很好,你应该很懂最优解。”
“我不懂。”
“你守护一样事物的决心,坚定到让人动容。你应该用在值得的地方。”他将目光投向窗外茫茫的夜色之中,玻璃的反光之中照见他岿然不动的表情,“这是我所热爱的城市横滨,它现在暗潮汹涌。”
“然后?”
“Mafia也还没有得到营业许可证。”
特殊组织的营业许可证需要政府颁发,像港口黑手党这种地下组织,除非立下功劳,否则很难得到认可。
“你想杀了夏油杰来得到营业许可证?”
“我不杀他。”森鸥外淡淡道,“他的实力很强,mafia出手,付出的代价也会很大。我想要白拿。”
白拿,不要脸到让人想打他。
“夏油君如果不在了,荼蘼教大乱,等那时mafia对其进行镇压,不仅能接手它的财产,或许还能得到赏识,拿到营业许可证。”说到此处,森鸥外的声音变得很轻,“当然也有别的办法拿到营业许可证,只是这个方法不会伤害其他人。”
“恐怕你没有白拿的机会。”我冷冷道,“你如此理直气壮,就不怕我告诉夏油杰?”
“你不会的。”森鸥外十分肯定地说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别说的你很了解我。”
他关上了窗户,回过身来看我。
“你知道夏油君这次行动的目标吗?”
“特级咒灵?”
“是,但那只特级咒灵附身在一名叫乙骨忧太的高专学生身上,”森鸥外垂眸,“夏油君要杀了对方,才能得到咒灵。”
四周一下子静下来,静到能听见窗户边的茉莉上的雨露滑落在窗台的声音。
“十年前,他对生养自己的父母下手。十年后,他又对培养自己的高专下手……”
森鸥外还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我看向窗外,雨下大了,模糊了视线,因此我只看到,茫茫的夜,茫茫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