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了。”
森鸥外托腮看着我和夏油杰, 优雅的面容上挂着得体的笑容。
他穿着干净的白色风衣,看上去像个好人。
说的话也是好话。
“铃溪小姐要当妈妈了。”
旁边是疑似他子嗣的一位金发小女孩,正开心的和贤治在玩魔法牌。
“谢谢森医生。”
回过神来,是夏油杰先开口道谢了。
已经三天了, 他的表情还经常像是置身梦中。
实际上在森鸥外来荼蘼教做客之前, 夏油杰已经带我去有一定规模的正规(划重点)医院抽血检查过了。
因为我从伊哈特伯村回来后, 变得很嗜睡,整个人都懒洋洋的,倒是能吃能喝,甜辣都不忌口。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怀孕一个月。
人类对孕育生命这种事,情感是相当复杂的。既有对新生的向往和爱意, 也有好奇和恐惧。但大部分时候,前一类都是多于后一类的。
这与有没有术式和咒力毫无关系, 这是人类的本能。夏油杰是人,也不例外。
他盯着检查报告单看了很久, 我怀疑他都能把每一项数值都倒背如流了,唯独把我提醒的那句“他可能是只猴子哦”抛在了脑后。
也因此,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森鸥外这句话里缺失的地方。
——只是恭喜我, 却没有恭喜他。
并且对我的称呼也发生了变化。
第一次见面时, 森鸥外叫我“夫人”,但他现在叫我“铃溪小姐”。
我有孩子了,称呼却被往前发展了。
夫人。铃溪小姐。
恭喜我。没有恭喜夏油杰。
我不知道是不是怀孕让我变得敏感多疑,还是我天性如此, 我微妙的感觉到,在森鸥外的眼里,夏油杰仿佛已经是个不存在的人了。
“这么算的话, 预产期是明年的夏天。”森鸥外笑着说,“但愿不是个苦夏。”
苦夏一词令气氛有些尴尬,我和夏油杰不约而同的看了对方一眼,又听森鸥外幽幽道:“祈祷天气凉快一点吧。”
“森医生,这位小朋友是你的女儿吗?”夏油杰岔开了话题,他对苦夏的话题不感兴趣,对女儿的话题很感兴趣。
森鸥外还没回答,手里拿着牌的小女孩突然抬起脸,瞪了夏油杰一眼:“你去死吧。”
“爱丽丝酱!”森鸥外低声呵斥道,“你这样太没礼貌了!”又赶忙转头对夏油杰道歉:“对不起,夏油教主,爱丽丝酱被我宠坏了,我回去会好好教育她的。”
“没事,不要骂孩子。”
虽然被骂了去死,但是夏油杰只有一瞬间的诧异,并没有真的动怒。
我现在的体质,无法判断名为爱丽丝的小女孩是不是术师,但看夏油杰对她的包容,应该是。
森鸥外催促爱丽丝:“爱丽丝酱,快点向夏油先生道歉。”
“哼,我才不要!我最讨厌林太郎了!”爱丽丝丢下手里的牌,一溜烟跑远了。
“爱丽丝酱!”
“森医生,没关系的,对小朋友不要太凶。”夏油杰赶紧劝住了他,“你今天来,不是找我有事吗?”
“哦,我差点给忘了。”森鸥外抓了抓头发,“你要的情报——”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视线移到了我身上。
我放下茶杯:“贤治,你和我去找爱丽丝小姐吧。”
背对着夏油杰,我看不到他对森鸥外使了什么眼色,但我知道只要我在场,他们就不可能说真话。
“好呀!”贤治十分喜欢爱丽丝,立马答应了。
我牵着贤治往院子外走去。
那里修建了几架秋千和一座小喷泉,爱丽丝就坐在其中一架秋千上,指间抓着一只蝴蝶。
她见我来了,挑了一下眉毛。
少女因为这个举动而略显成熟。
然而下一秒她又松开手指,娇气的喊道:“贤治,我的蝴蝶飞走了,帮我抓一下嘛!”
“是!”贤治对别人的求助都很重视,挣开我的手,朝着那只可怜的蝴蝶追了过去。
——怎么看都像是支开他的节奏。
前提是,爱丽丝并非小孩。
如果她是森鸥外安排的传话人,就像云咲一样……
“爱丽丝小姐。”我俯身替她整理头发上歪掉的蝴蝶结,她没有拒绝,眯起眼睛看着我——或者说,打量着我。
这个表情就更不像是小孩了。
我:“你是人吗?”
爱丽丝:“……”
这个问题问出来,我意识到我口不择言了。
“失礼了,对不起,我想说的是,爱丽丝小姐应该不是普通的小孩吧。”
爱丽丝的手指覆在秋千的绳子上,等我替她绑好蝴蝶结站到一边,她就晃起了秋千。
“林太郎说,他和你的爸爸以前认识。”
林太郎……我隐约记得,爱丽丝对森鸥外的称呼就是“林太郎”。
林太郎和我的——嗯?
他认识光溪?
秋千停下了,爱丽丝突然笑了一声。
这个笑来得很突然,像是陷在某种长远回忆里的人,幡然清醒后对往事作出的审判。
她实在不像个孩子。
“林太郎知道好爸爸是什么样的。”
我沉默了片刻,问道:“所以呢?”
“你的孩子,”爱丽丝的目光朝下,没有任何目标的看着地方,“有没有这个爸爸都无所谓。”
“爱丽丝姐姐,我抓到蝴蝶了!”
在贤治回来之时,她又若无其事地荡起了秋千。
……果然。
森鸥外已经毫不掩饰要除掉夏油杰了,他甚至直接告知了我,难道就不怕我告诉夏油杰么?
有两种可能性。
第一种,他认为就算我告诉了夏油杰,他也能解决掉我们两个。
但夏油杰并没有那么菜,实力是森鸥外认可的,否则他现在也不用虚情假意的给夏油杰提供什么情报。
情报……?
他会给夏油杰什么情报呢?
第二种,森鸥外知道我不会告诉夏油杰,他也许还想和我合作。
毕竟我还欠他一个人情。
假如没有森鸥外安排太宰治帮忙,我无法顺利消除光溪的实验数据,也无法帮助云咲解决杀人鬼为父母报仇,更没法让夏油杰对我失去杀意。
对,还有太宰治。
“爱丽丝小姐,请帮我向太宰先生说声谢谢。你认识他吧?”
“认识。”爱丽丝转过头,面无表情地朝我摊开了手,“但是你要自己去说哦,我讨厌他。”
她纤瘦的手掌里,躺着那只蝴蝶的尸体。
翅膀已经被揉碎了。
……
森鸥外离开后,夏油杰的心情出奇的好。
“有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的吗?”
到了喝下午茶的时间,厨房送来了一些点心和红茶。
“当然有啊。”他撑着脸,连眉角都带着笑意,“也许我以后就不用再费那么多力气,收集那么多弱鸡的咒灵了。”
这话说的,好像有谁逼他似的。
不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吗?
“哦,那恭喜你。”我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一句,“不要太相信别人的话,踏踏实实的做教主也是不错的。”
虽然荼靡教的教主也不是什么正规职业,但给人祓除诅咒还能骗钱,也还算安稳,至少……没被咒术届彻底清除。
对现在的夏油杰,我不敢求多,只求他别作。
“等一下,你不收集低级咒灵,那你收集什么?”
我也不指望劝说他放弃他的目标,但是能拖住他,我是会尽量拖的。
折磨和磨合,不说褒贬词性,但表达的态度一个偏向消极,一个偏向积极,却都有磨这个字。
什么叫磨呢?
我和他这样,就是磨。
“特级。”夏油杰低头喝了一口热茶,“一只特级咒灵,可以抵得上无数只低级咒灵了。”
“特级咒灵有那么好找吗?”
“不好找,所以才需要情报和方案。”
“喂,不要去吧。”我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差一点就说出森鸥外不是好人了,“……那么稀有的咒灵,一定很危险。万一你失败了呢?”
失败了就会死。
而且按照森鸥外说的态度来看,夏油杰这次必败。
“你对我有点信心,我没那么容易死。”
“可是,”对不起了,森先生,我在心里默默地道了歉,然后提醒道,“你就不怕这是一个圈套?你和森鸥外关系这么好吗?”
“我和他关系不好。”夏油杰淡声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原来他知道。
“那你还和他亲如兄弟?”
“客套而已。我只是需要他的情报,在这一点上,他不会骗我。”
“那特级咒灵在哪里?”
“在……美国,路程有点远。”夏油杰移开我的手,拍拍我的手背,“过阵子我要出国一个月,会把你和贤治先送回伊哈特伯村。”
“我不能留在荼蘼教吗?”
“我怕这里不安全,找我寻仇的人太多了。我不在这里的话,没人保护你。”夏油杰垂下眼睫,声音变得更加温和,“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要更狡猾一点。”
我的手指下滑,拽住了他的袖子,摸到了冰凉的纽扣。
那颗花纹纽扣,很突兀又很执拗的出现在了一件袈裟上。
作为咒术师的象征,它被主人抛弃,被从血海中捡起,被清洗了无数遍,最终原路返回——回到了主人的身边,缝在了他的衣服上。
它若能开口,必然对这段跌宕离奇的经历也有很多感言。
但不知道它能不能回答出,当主人不再是咒术师,而走上了截然相反的路时,它的这份执拗,到底还有没有意义?
“夏油杰,我还有一个问题问你。”
连名带姓的叫他时,他的表情总会出现轻微的不适。
他知道我又要旧事重提。
“你,后悔吗?”
“后悔有用么?”他弹了一下我的额头,“我不会徒劳无为的自虐。”
“你真的觉得你做的对吗?”
“正确与否已经不重要了,我选择的路就是这样的,我会把它走完。”夏油杰笑了笑,“好了,讨论就到这里,我不想再跟你谈这些,我说谎你要生气,我说实话,你也要生气,横竖都是生气,不如我们换个话题吧,你答应给我写的诗,一千万我已经付了,诗写好了吗?”
“……没,写不出来,但是钱不会退了。”
“这么黑心?”
“因为我是狡猾的猴子啊。”
其实是写了的。
【蜗牛爬上葡萄架葡萄已掉光
秋风吹开新篇章刀尖抹蜜糖
瞳孔里倒映理想的影子
在前方的征途摇摇晃晃
踩着术式的分界线
于废墟之中捡起向日葵
大海流向黄泉
星辰烧成骨灰
向生而死冥顽不化
你与世界皆无望
或许该冬天埋
或许会春天见
留一个期待吧
毕竟这是丰收的季节】
——《在秋天写给夏油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