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
贤治的视线与我撞在一起后, 立刻惊喜地叫道,“夏油爸爸,铃醒了!”
被他发现了, 我也不好再装睡, 慢悠悠地从床上坐起身来。
……嗯?
我的衣服换了?
我记得当时我是一头栽进泳池里的,原先穿的是一条黑裙子, 但现在换了一身柔软的白色睡衣。
问题来了, 谁给我换的?
贤治显然没有这个本事, 我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了另一人身上。
“既然你已经醒了, ”夏油杰把手里的杯子朝我递过来,“那剩下的你就自己喝吧。”
剩下的……我自己喝?
开什么玩笑, 他刚才不是在喝这个杯子里的水吗?
等等,我嘴巴里麻麻的, 甜甜的,难道是——
四目相对,夏油杰略带委屈地说道:“教主为了教徒,作出牺牲也是正常的, 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瞪大了眼睛:“你这是作出牺牲?”
“不然呢?”夏油杰意有所指, “我可没有和六个人交往过。”
“……”我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捏住杯子的边缘说, “行吧, 冰清玉洁的教主大人,我就谢谢您的牺牲了。”
“大恩不言谢。”
“!!!”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毒舌呢?
杯子里是葡萄糖,我喝完剩下的小半杯,感觉身体已经完全缓过来了。
但夏油杰却没有这么简单的放过我。
之后的一连数天,营养补充剂都是他盯着我吃的, 我再也没有机会偷偷将它们倒掉了。
他有时候很忙,有时候清闲,但每天的一日三餐,都会和我、贤治还有菜菜子美美子姐妹花一起吃。
姐妹花和贤治的胃口都很好,也不怎么挑食,于是我成了他唯一数落的对象。
“为什么不吃胡萝卜?兔子不是应该喜欢胡萝卜吗?”
“芹菜富含纤维素,不准挑食。”
“虾都已经剥好了,你还挑三拣四的。”
我依然不爱吃东西,但被夏油杰看着,稍微吃多了一点,他虽然对我的饭量始终不满,但也知道这种事只能慢慢来。
他童心未泯,还准备了小红花,谁吃饭最多就奖励谁一朵,常常是菜菜子和贤治的争夺战,我从未得到过。
原本以为这样的生活还会持续很久,直到初秋的一个傍晚,厨房送来了罗宋汤。
那天的晚餐时间比平时早,夕阳透过窗户,照在红艳艳的汤汁上,贤治手里捧着一只机器猫的生日蛋糕,菜菜子在和他数蜡烛。
罗宋汤。
生日蛋糕。
回忆的刀尖瞬间扎进了我的心脏,将我扯回了九年前那个漫天血色的秋天。
我先是咳嗽,然后呕吐,最后倒在地上痛苦的蜷成了一团,头疼欲裂。
不知道是生理原因,还是心理应激反应,大颗的泪水夺眶而出,根本止不住。
“铃溪。”
“铃溪。”
铃溪……
谁在叫我?
黑暗中投入一束光,我慢慢回过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是我所有的青春回忆。
他是我所有的少年情怀。
“铃溪,不要怕。”
他朝我伸出了手,捧住了我的脸。
“已经没事了。”
……他要掐死我。
他一定是想掐死我。
我狠狠地咬住了那只手,磕足了力道,直到嘴里传来一片咸腥,我也没有松口。
我想说你不要杀我,但是嘴里含着东西,只能发出很轻的呜咽声。
背上传来了一下又一下的轻拍。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过了很久,我的意识才逐渐清醒。
眼前的一切也都看清了。
罗宋汤撤走了,蛋糕藏起来了,贤治没吃到蛋糕有些不开心,菜菜子在安慰他。
夏油杰满脸担忧,见我睁开眼睛,脸色和缓了一些:“感觉好点了吗?”
我嘴里咬着他的手背,他也是能忍,就一直让我咬着。
我张开嘴,松开了他的手。
“铃溪——”
“你走吧。”我别开了脸,“我不想看到你。”
或许,我还是不够狡猾。
狡猾的人,在得到目标全部的信任之前,是不会直接撕破脸的。
但我忘不了。
忘不了九年前的那个秋天,我满怀期待地推开那扇门,我以为我看到的会是他们一家三口手里拿着彩带和雪花,对我笑脸相迎的场景。
按照原定的计划,我很快也会成为那个家里的一份子。
夏油杰可能不知道,我早就在心里幻想过和他共度的一生,小到结婚时给他买什么款式的耳钉,大到以后孩子的名字、我们住去哪里,我都有想过。
想过无数遍。
细小的生活,庞大的未来,都落满了他的身影。
可是这一切,都被他亲手毁掉了。
偏偏这个罪魁祸首,还满脸忧伤的看着我,跟我说:“已经没事了。”
怎么可能没事了?
他老实本分的父母。
无忧无虑的我。
温柔善良的夏油杰。
我们四个人,其实都在那一天,一并死去了。
“抱歉,我刚才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我擦了擦嘴角,“让我一个人缓缓。”
“铃,你把夏油爸爸的手咬出血了。”贤治指责道,“你要向他道歉。”
“贤治,你也给我出去。”
“铃,你要道歉的。”
“别逼我骂你!”我突然情绪上来了,拽起枕头,朝贤治丢了过去,“给我滚出去!”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贤治什么都不懂,我却把气撒在他身上。
是我让他坚持做自己,却又……伤害了他的心。
好在枕头砸到他之前,就被菜菜子挡住了。
“你是怎么回事?咬伤了夏油大人,又欺负贤治弟弟?”菜菜子皱眉道,“我们有谁欠你了吗?你只不过是一个——”
“菜菜子。”夏油杰叫住了她,示意她不要再说话了,“还有些事要处理。”
然后他没看我,只叮嘱了一句:“有事就叫咒灵做,它们听得懂。”
“菜菜子小姐。”等到他们走到门口时,我才轻声说道,“你们的夏油大人,他……杀了我。”
我还是没有勇气,在别人面前揭露他弑亲的事。
夏油杰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菜菜子或许相信她的夏油大人不会做出这种事,也或许是听不懂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反问道:“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说的也是。”我睁着眼睛,让天花板上的白色完全淹没视线,“我现在活得是挺好的。”
从这天起,夏油杰没有来看过我,医生说我要保持心情愉悦,他知道有他在,我就没法愉悦,于是换成了贤治监督我吃饭。
小孩子较真起来,比成年人要更苛刻,他甚至精确到了我吃了几只虾几口蔬菜上,还用小本子记了下来。
我对自己的健康并不关心,反正没什么大病,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况且,看到夏油杰为我的身体担心,我心中反而涌起了一种阴暗又奇怪的快感。
……人心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东西。
以前怕他担心,有点小伤小痛都不让他知道,现在哪怕是咳嗽一声,也要装死狠狠膈应他一下。
除此之外,我的关注点都放在了森鸥外给我的数字上。
排列重组之后,是一个地址。
但我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去。以及,我不知道约见的时间。
我决定外出碰碰运气。
说起来夏油杰没有限制我的自由,但是实际上,因为怕我搞事,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会知道。
他把自己的手机借给我用,我猜是备份手机,我干了什么,他的手机里都会看到。
难怪森鸥外没有直接给我手机号码,一打就露馅了。
这样也好。
也好。
我在手机上搜索了很多次关于自杀、噩梦、不想活了之类的话题,这些浏览记录,夏油杰也都会看到。
我有的是办法让他从心中阴郁。
我提出要外出散心,夏油杰同意了,他让美美子陪我去。
可能是怕菜菜子再和我发生冲突。
美美子的性格相对来说要腼腆许多,抱着一只玩具小熊,默默地陪着我。
“你可不可以不要和夏油大人吵架?”小姑娘犹豫再三,小声对我说。
“我没有和你的夏油大人吵架。”
“你有。”
“好吧,我有。”
她的身上没有任何凌厉的防备,我尝试着摸了摸他的头发,她没有拒绝,“……美美子小姐,你和夏油大人是怎么认识的,可以告诉我吗?”
这对双姐妹花和夏油杰的关系十分亲密,他待她们像是对待家人一样。
如果是在过去,我肯定早就吃醋了。
“我和菜菜子,是夏油大人救的。”菜菜子歪着头说,“村里的人很坏,杀了我们的爸爸妈妈,还要杀我们,夏油大人把他们都杀了,然后救了我们。”
她不爱说话,也没什么表情,但是她短短的一句话,却让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如果我猜的没错,她和菜菜子的故乡,就是夏油杰最后一次为咒术高专出任务时去的村子。
也是他跟我说地理偏僻,可能没什么特产可以带的那个村子。
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地方,两个年幼的术师,受尽了非人的虐待。
这一幕彻底击溃了夏油杰心中的最后一根防线,在那之后,他杀光村民,救走了她们,正式走上了叛逃之路。
然后便是弑亲、杀我。
“没有夏油大人,就没有我和菜菜子了。”美美子抱紧了手里的小熊,“是夏油大人让我们活了下来。”
“是啊。他让你们活了下来。”我轻声说道,“我也……好想他让我活下来。”
有人因他生,有人因他死。
可是功过并不能相抵。
美美子也听不懂我的话,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她希望我和夏油杰和好。
“夏油大人,他很在意你。”
“……那是他演的。”绿灯亮了,我朝十字路口走过去,“夏油大人在意的,永远是你们这些术师,而不是我这种猴子。”
我知道我对她说的每一个字,她都会告诉夏油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