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被夏油杰恢复成正常体型, 带往荼蘼教的大本营,我都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为什么我刻意避开他九年, 一出来就被逮住了呢?
与心事重重的我不同,贤治的心情很好, 一路都在悠哉地哼着放牛歌。
夏油杰特意绕了远路, 去给菜菜子和美美子姐妹俩买她们要吃的鲷鱼烧。
我坐在车里, 看着他在人群中规矩的排队——他是强忍着恶心去买的,因为周围都是他厌恶的“猴子”。
突然, 我的目光落在了鲷鱼烧旁边冷清的铺子上。
——红茶醍醐酥, 打折出售。
这玩意终于也有不用排队的一天了,我心想。
它的生意一直很好, 以前买它的时候,即使挑晚上,也至少要排队十分钟以上。
那时候我抱怨它难买,价格又高,幻想过它降价又不用排队的一天。
现在都实现了。
可……我已经吃不下甜食了。
“真怀念啊。”
我想起了自己上学时嘴馋的模样, 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短发齐刘海的小姑娘,站在队伍里眼巴巴的等着,祈祷前面的人不要狮子大开口, 一次买上二十盒, 忍不住笑出了声,而后便对上了夏油杰从人群中转过头, 朝这里投过来的目光。
我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自己也能感受到面部肌肉逐渐的僵硬。
我坐在车上系着安全带,他还担心我会脱逃吗?
大概是被我坑了几次,防备level又上升了吧。
我偏开视线,不再看他, 继续思考自己想不通的问题。
我们来到荼蘼教→我们去食堂蹭饭→贤治在食堂午睡,我帮忙搬运东西→贤治去了二楼睡觉,而我找过去时,发现了这里教主就是我的噩梦之源夏油杰。
这是什么奇葩的孽缘?
而孽缘的始作俑者,是贤治!
——因为他跑去了二楼!
如果他没有去二楼,等我搬完东西,我们就离开那个是非之地了。
“小子,你下次再敢乱跑,我就给你剃光头!”
我对着贤治的头一顿怒搓,将他柔顺的金发搓成了鸡窝头。
“停手啊,这样我就不可爱了!”
他不挣扎,只是委屈巴巴地看着我,眼神纯净又清澈。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贤治知道自己力气太大,怕反抗时会弄伤我,所以才不挣扎。
住在村子里时,家里大部分的体力活也都是他做的,我生病的时候,也是他背着我去找医生的。无论我做饭多难吃,他都会全部吃光,从不挑食。
这样温柔可爱的贤治,是世界弥补我的礼物。
“那你以后要乖乖听话,不准乱跑,知道吗?”我替他理了理头发,“你怎么就跑到二楼了呢?”
“楼上有垫子——”贤治正欲说些什么,突然被飘进车里的一阵香气吸引,立马转移了注意力,“哇,好香啊!谢谢夏油叔叔。”
他接过了夏油杰买来的一袋鲷鱼烧。
被叫“夏油叔叔”而不是“小眼睛叔叔”的夏油杰有一点愉悦,嘴角扯出了笑意。
他把另一个袋子递给了我。
包装袋上的logo,是……红茶醍醐酥。
鲷鱼烧旁边铺子里的红茶醍醐酥。
我曾经最喜欢的甜食没有之一。
“我不吃。”我低下头,拒绝的连客套话都没有说。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
气氛沉寂厚重,裹挟着锐利的一触即发。
从我的视线角度,看到的是他拎着袋子骨节分明的右手。
他的手指攥了攥袋子,指节微微泛白。
那袋红茶醍醐酥还是放到了我的腿上。
他的声音凉凉的响起:“你误会了,不是买给你的,这是给贤治买的,你替他拿着。”
我被一呛,毫不留情地反击:“这种垃圾食品,吃多了对儿童牙齿不好。”
“……那就多刷牙啊。”
我和夏油杰一路上都没有再交谈过。
到了荼蘼教中,菜菜子和美美子早就站在大门口等他了。
他给她们热气腾腾的鲷鱼烧,并挨个在她们的头上留下一个温柔的抚摸。
两姐妹都很喜欢贤治,各自从自己的袋子里,又拿了两个鲷鱼烧给贤治。
贤治道谢后收下,又回头看我:“铃吃。”
“谢谢贤治,但我真不爱吃甜食。”
夏油杰瞥了我一眼,大概是在怀疑我这句话的真伪性。也许在他看来,嘴馋的人就会一直嘴馋。
即使不是他买的红茶醍醐酥,我也同样不吃。
“交代吧。”
贤治被姐妹花带去吃晚餐时,夏油杰站在长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周围没有其他人。
“没什么好交代的。”我用讥讽的口吻说,“如你所见,我碰到术师的身体就会呕吐,跟我本人的健康没什么关系。”
“呵,长进了,你竟然能分辨出术师了。”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他是相信我的话还是不相信,但他很快又说,“贤治不是我的儿子。”
“噫,你终于从你的胎梦里醒过来了?”
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事,就是夏油杰说在我逃走之后,他梦到我们的孩子平安健康。
一个弑亲的男人,他居然还做胎梦?
“教主大人,先不说我当时没有怀孕,就算真的怀了,”我停顿了一下,说,“你哪来的自信,觉得我会留下你的孩子?”
“你——”
如我料想的一样,夏油杰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虽然理论上这时候不该说这种话刺激他,但我就是没忍住。
我竟然,还爽到了。
夏油杰死死地盯着我的脸。
我视死如归般地抬着下巴,心里却虚的没底。
可能下一秒,他就把我一波送走了。
“你可以离开了。”他说。
“???”
我以为我产生了幻听。
“怎么,难道你想留在这里?”
“不想。”
但他千辛万苦的把我抓回来,然后再放我走,这种行为很……匪夷所思。
非要炫耀自己的能耐吗?
不过既然他同意让我活着离开,我也不会客气的。
“谢谢教主大人,我马上带贤治离开。”
“他要留下。”
我前一秒还在雀跃的心情,又沉了下去。
“你什么意思?”——你在做梦吗?
“贤治不仅是术师,还有其他才能。你是非术师,能把他培养成什么样子?”
“我没打算自己培养他,我会把他交给五条家。”
“然后呢?”夏油杰冷笑道,“把他培养成为了猴子而牺牲自己的术师?”
术师。
非术师。
‘术师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弱小的非术师。’
‘铃溪,你不要说出诅咒别人的话。’
‘没关系,我的本意就是保护非术师,并不是为了得到他们的感谢。’
脑海中一直回荡着少年夏油杰温柔而坚定的声音,以至于我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他像是一个占据了他的身体,却不是他的其他生物。
“你是夏油杰本人吗?”我喃喃道。
“不然呢?”
“会不会在吃咒灵的时候,把咒灵吃到脑子里,被反噬了?”
“……”
他似乎很介意这句话,眼神也愈发不善。
“你把我当成什么无能的家伙了?”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既然你是夏油杰,那么我想问你。九年前的事,你后悔过吗?”
特意挑在了我生日的那天。
推开门后的人间地狱。
摔烂的生日蛋糕。
无人品尝的罗宋汤。
徐徐回望的那个眼神。
‘有愿望吗?’
‘有遗言吗?’
“如果重来一遍,你还会那样做吗?”
其实问也是白问。
看他如今的样子,非但没有因为误入歧途而悔恨,反而变本加厉的恶劣。
他不会后悔。
问这个问题,只是我自己想给这九年以来,一直浑浑噩噩逃亡的源铃溪,一个交代。
“后悔?”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嗤笑。“很后悔啊。”
——很后悔啊。
在我倏然怔住的间隙里,夏油杰轻声笑了笑。
他的愤世嫉俗被挤压到扭曲变形,反映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笑容变得狰狞。
“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曾经为了保护愚蠢的猴子而战斗过。”
呐,铃溪,你听到了吗?
他说他后悔了,后悔保护过非术师……也意味着后悔保护过你。
你不必再逃了。
“……我知道了,谢谢教主的解惑。”
往下走的台阶只有十级。
我却像走过了几重山水。
“教主大人,佛祖之所以是佛祖——”
我走下了最后一级台阶,堪堪收回脚,站定后回过身看他。
我们之间有一个绝对的高度差。
“因为他让猴子最后也成了佛。我知道你没什么文化,但多读点西游记吧,它不像教科书那么枯燥,很有趣。”
但凡有点脑子,也知道杀光非术师这条路行不通。
全世界几十亿人口,大部分都是非术师,术师只是极少部分。
假设他扭曲的理想可以实现,非术师全部被杀光,那么剩余下来的术师,就要背负起运转整个世界的责任。
吃穿住行,研究科技,保护自然,发展经济——仅仅靠那点人数吗?
而术师和术师的后代,也可能是非术师,出现规则以外的东西,就意味着要弑亲。
我不认为所有术师都肯放弃情感,只为规则和基因而活着。
那么挑战规则的人,就会和制定和维护规则的人战斗,直到——
全人类灭绝。
还剩下什么?
猴子,猩猩,狒狒,除了人类以外的灵长类动物,和其他。
夏油杰,这就是你要的结局?
你总不可能是真猴子派来的间谍吧?
*
“铃!铃!”
车站门口,我坐在长椅上,正在闭目养神。
耳边是云咲放大的声音。
“喂,铃!别睡了啊!”
我睁开眼:“你怎么了?”
“你真的不要贤治了?”云咲瞪大了眼睛,“他还是个孩子,你忍心把他一个人留在荼蘼教?”
“嗯。”我点点头,“教主大人说会好好培养他。”
“培养?!”云咲涨红了脸,“怎么可能培养!”
看着她的反应,我伸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不是你跟我说过,荼蘼教有多好多好,你们的教主大人有多完美吗?”
“我是说过。但,贤治太小了啊!”
我漠然地看着她,直到她心虚地低下眼眸,我才缓缓地说道:“手机借我,不然我不会帮你。”
她愣了片刻,然后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五条悟的号码我早就已经背熟了。
不过三年没打过,我不确实他有没有换号码。
我播了数字,按下接听键,很快就通了。
那头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像是在等着我先开口。
我想了想,重逢的开端,应该充满诗意。
“举杯邀明月。”
那头传来了一声轻笑。
“阴天,你能邀到明月算我输。”
我也笑了。
“那我不邀明月,只邀五条悟,他会赴约吗?”
“你可以试试啊。”
“说的也是,那我试试吧,地址是……”我报完地址,说,“好久不见,小悟。”
电话里也回以热情。
“欢迎回来,铃溪溪。”
挂了电话,我把手机还给了云咲。
“你和夏油杰有什么仇恨?”我问她。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表情复杂地看着我。
“被他带回来的路上。”
——我为什么一出山,就会被夏油杰发现?
思路是这样的,我们来到荼蘼教→我们去食堂蹭饭→贤治在食堂午睡,我帮忙搬运东西→贤治去了二楼睡觉,我找他,遇到了夏油杰。
一开始,我认为关键点在贤治上了楼。
但贤治是个睡在地上也会安安静静的孩子,他生活在山村,对物质条件基本不挑。
他会想得起来找垫子?
肯定是有人唆使的。
这是我最先的思路。
但后来我觉得漏洞太多了,如果贤治没有上楼呢?
那么,夏油杰是不是就不会和我遇到了?
答案是否定的。
因为菜菜子来过食堂。
不是饭点,她也不像是大胃王,来了之后她没有吃任何东西。
更像是被人有意叫来的。
把上面的思路再补充一下,就变成了这样。
我们来到荼蘼教(因为云咲邀请)→我们去食堂蹭饭(因为云咲邀请)→贤治在食堂午睡,我帮忙搬运东西(云咲抱怨过人手不够的烦恼,我去帮忙)→贤治去了二楼睡觉(中途有阵子云咲去上厕所了)。
所有的关联者,其实都是云咲。
再往前推,我为什么会离开伊哈特伯村呢?
因为贤治奶奶去世了,今年的收成很差,我基本没种出香料,换不到生活用品。
我虽然不精通农活,但照猫画虎,总该有别人家的一半收获吧。
然而,没有。
我被巨大的羞耻和愧疚笼罩,一时之间竟然真的以为是自己能力太差。
“你果然狡猾,真不愧是从夏油杰那个弑亲证道的疯子手里活下来的幸存者。”
——到这里,基本能确定她是知道我和夏油杰恩怨纠葛的人。
具体知道的原因,暂时不明。
“有两个可疑之处,荼蘼教只是去收咖啡豆和香料,但你却总是在传教,试图引起我的兴趣。没有证据显示夏油杰喜欢教徒到处传教。”
万一哪天传到高专咒术师的亲戚们那里,他是嫌自己藏得不够好?
“还有一个可疑之处就是,去年秋天翻晒留下的种.子时,你来我家住过一晚。”
我看着彻底沉默的云咲,继续说道,“就是那个时候,你把我的种.子,做过手脚了吧?”
“假如我在那里生活的很好,是不会想到要出来的,那么你想要让我和夏油杰见面的计划,就不能实现。”
我叹了口气,“云咲小姐,你还真是个既聪明又善良的女孩。”
过了很久,云咲才轻声问道:“为什么要说我善良?我利用了你,还打破了你平静的生活。”
“你确实善良。”我重复了一遍,说,“你坚持三年去那边收购香料,一直传教和游说,就是想要我主动跟你离开。你没有直接把我的下落告诉夏油杰,是怕万一我和他起了冲突,他也许会对其他人下手。那里的村民很淳朴,谢谢你没有打破他们平静的生活。”
“说什么谢谢!是我破坏了你平静的生活啊!”云咲气笑了,“你不要在这里装圣母了,你心里一定恨死我了,但是我告诉你,我不会后悔!做这件事我一点也不后悔,因为那家伙杀了我在盘星教的哥哥!我唯一的家人!”
“我没有说不恨你,但这和感谢你没有破坏村子的平静,是两码事。而且就我本人而言,也不想再一直逃避下去了。”
隔过一条马路,我朝对面那个身材高挑的银发青年挥了挥手,然后对身边的少女说,“云咲,你可以先回去了。我要开始和宇宙第一帅约会了,我不想你也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