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田丽丽挂掉电话,正不知如何开口时,祝箢已经会意,她互换联系方式后就急忙离开。
从城南医院开到城北公司,抵达公司时已经十点。
雨水刚停,将落不落偶有几滴。
冷风灌入脖颈,祝箢紧了紧大衣领。
叮咚电梯开门,一个昏昏欲睡的男人看清来人后,瞪大了比眼袋还小的眼睛,张嘴喊了一声:“祝姐,您来了。”
“晚上好。”待男人先出,祝箢走进电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公司的臭味,而且刚才的男人似乎脾胃不佳,空气中还遗留着酸味,混杂在一起像菜市场的鱼摊子味。
窗户外隔壁的高楼一片漆黑。
打开编剧部的大门,灯火通明中一颗颗深埋的头颅竖起,拉长的后颈如同鸭脖子,一双双死鱼白的眼睛望向祝箢。这就是她为什么讨厌公司,而经常居家办公,或者出外勤。
她继续向里走去——那是一间办公室,陈淼的办公室。
握着门把手,刚打开一条缝隙,里面就传来陈淼的声音,一种永恒的高高在上的平静。如果海啸来临,他会坐在高高的楼顶上晃荡双腿,他的声音像是拍完色情片后冷静卡机的导演,他的皮鞋轻叩地面,发出不容置疑的声响。
“哭?哭有什么用?这么蠢笨,怎么能做好祝箢的助理呢?”
他身后的影子如一只猎豹,吞噬了对面史助理的影子,尽管他们是面对面地平视而坐。
正是这样的人,正是他,在四年前佛罗伦萨的一个喷泉广场,也是这样雨后的夜晚,陈淼抽走她嘴中的烟,深吸一口,直至烟灰掉落在地,他才缓缓说道:“你是天才,跟我回去。”
忘记为了什么,那时的她心烦意乱,对未来毫无头绪。
即便很多人不看好她,可入职四年以来,陈淼交给她的每一项任务,不论多么困难、多么不可思议的任务,她都完美完成。事实证明,陈淼的确没看走眼,她的每一部剧本都爆火,火到如今早可以独当一面。
公司里的人私下给他们取外号,因为时常发布艰巨任务,陈淼被称为太上魔君,而如今火到令人发指的祝箢,则是经过他七七四十九次炼丹成功出世的斗战魔佛。
还未等门彻底打开,陈淼就察觉到了她,径直走去,伸手想要擦拭她肩头的雨水,她却走到史助理身边递去纸巾,平静地说道:“哭,可以发泄情绪,有助于心理健康。”
“情绪,应该宣泄在剧本里。” 陈淼收回半空中的手,语调含笑,“如果教不会,可以换一个聪明的助理,嗯?”
“我该庆幸自己足够聪明吗?”祝箢不想多待一秒。
陈淼的办公室很香,是他身上发出的香水味,她很喜欢这种味道,但与公司的腥臭味杂交在一起,难以言喻。
“聪明的话,今晚就改完剧本。”陈淼把剧本递给她,“来自这位笨蛋助理的问题剧本。”
离开办公室,是一段长长的走廊。
窗户吹来冷风,祝箢走在前,史助理走在后,她怀抱着剧本,仍旧抽泣不停:“祝姐,对不起,你交给我的任务……我,我搞砸了。我知道这次任务很重要,这是盛大集团投资的剧本,可是……”
“呜呜……可是我就是搞砸了。”她气得把头发乱揉成一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写出这样的剧本,我心里已经构思完美,但一下笔就开始变形……我控制不住,就像我自己生的孩子,却眼睁睁看它误入歧途!”
窗外轰隆一声,闪电划过,不知道一会儿是否阵雨。
史助理吓了一跳,她哭得更大声:“祝姐,盛大集团是咱们公司最大的投资方,这次咱们公司参加最佳编剧大赛的作品也会由他们投资拍摄……祝姐,他们会不会趁机给你穿小鞋啊?都怪我,怪我一时疏忽大意,给你抹黑了,呜呜……”
祝箢实在听不下去,她突然停住,拿过问题剧本,看了一眼,摇摇头,继续向前走:“编剧在真实生活之上创造一个虚幻世界,精神病患者也是。”
“但是,你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吗?”
史助理边哭边擤鼻涕,嘴巴淹没在卫生纸下,还没来得及说话。
祝箢已经公布答案:“他们没你疯癫。”
她转头看了一眼狼狈的史助理,又向前走,重复道剧本中的一句台词:“男主倒在血泊中说道,我从小就是个孤儿,父母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她不禁鼓感叹,“今天我见了许多精神病患者,但只有你让我哑口无言。”
“我、我、我真的努力了,我看了很多经典名著,学习大热剧本,最近没睡过一个好觉,梦里都在修改剧本,惊醒过来才发现手里没笔,也没电脑。可是最后只写出这种东西,连我自己都不理解。”
“你不用来了。” 祝箢回到的办公室,在门口留下一句话,啪嗒一声关上了门。
长长的走廊里,史助理小小一个,冷风从窗缝钻进,她一下愣住,连抽噎声都暂停,等回过神,猛然嚎啕大哭,她蹲坐在门前,絮絮叨叨,哭哭滴滴:“祝姐、祝姐、祝姐,你真的要开除我吗……”
祝箢刚翻开剧本,准备收拾烂摊子,听见门外这么一出,才明白她会错了意,无奈开门,探出头:“我是说,你不用跟来修改剧本,可以回家休息了。”
史助理弹跳起步,一下钻进她的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祝姐,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还是别爱我了。
祝箢趴在桌上,呼吸紊乱,她脑海里充斥着下午的故事,尽管竭力按下它,专注于修改眼下的剧本,但无异于又浮起瓢,耗尽三个小时后,她终于同床异梦般地修改完剧本。
回家的路上,又下起了雨,细密急促,像针脚。
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她现在寻找到了一个合心意的现实故事,可还需要艺术加工,使它变得更加真实与魔幻,变成一个充满爱情与牺牲的故事。
首先,当务之急是创造一个开端,一个相遇。
她住在低层小区,爬楼梯时,声控灯一闪一灭,正如她的脑细胞,试图相互连接,却总是缺少什么,让她无法创造出完美的相遇。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她的脚踝。
她低头看去,身后的楼梯上半爬半跪着一个**的男人,浑身血水,望向自己,嘴巴一张一合,吐出虚弱的两个字:“救我。”
她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抬脚又上了一层台阶。
男人没有松手,随她跪着上了一层台阶,拖行的血水痕迹拉长在楼梯上。
渐渐的,他流出的血开始变淡,与水融为一体,水量越来越大,从四楼流到三楼,滴答、滴答……哗啦啦、哗啦啦,身上几股细长的水流在地面汇聚冲流而下,像水管爆破一样,冲倒角落的垃圾箱,黏稠的黄色芝士、皱巴巴的卫生纸、外卖盒、剩饭的红黄汤汁……一件一件漂浮在水中。
水已到祝箢的腰部,脚踝传来锐利的触感。
她拨开水面上的易拉罐,浮荡的泥泞,努力向水中看去,只见男人的指甲迅速变长,厚实坚固,长到弯曲缭绕,如同猛兽的利爪,轻轻摩擦她的脚踝。手指之间的皮肤相互粘连,长出蹼。
男人完全浸在水中,衣服紧贴肌肤,双腿交织变成一条巨大的鱼尾,大概是上半身的三倍大,鱼尾有规律地拍打水面发出啪嗒的声音,声控灯一亮一暗。亮是一片狼藉充斥垃圾的泛黄水面,暗是面对巨大水怪的恐惧感,祝箢感到呼吸一滞,眼前再次亮光时,她已被完全淹没,无法呼吸。
男人的张嘴一张一合,吐出一连串的水泡。
她要开窗、呼吸!
巨大的水阻力让她行动缓慢,窒息感席卷而来,心脏隐隐阵痛,终于、终于打开窗户,耳边是哗啦的泄水声,空气吸入肺部,她趴在窗户上大口大口呼吸,再次听到男人的呼救声——“救我。”
她猛然回头,只见自己还站在台阶上。
男人衣服上裹满泥泞,他虚弱到无力支撑自己,松开抓着脚踝的手,身体缓慢顺着台阶下滑。
幸好祝箢伸出手拉住了他,她面色惨白,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溺水,眼神却饱含兴奋:“感谢你的灵感。”
作为回报,她把男人送到医院并结清了所有费用。
不等男人清醒过来,她就离开医院,回到家中,浴缸放满冷水,她穿着衣服躺进去,水面在下巴处,慢慢地涨到了嘴巴、鼻子、眼睛,最后水面只剩下一片黑发。
没错,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思绪大迸发。
这是一个惊悚魔幻的爱情故事——《水怪》。
故事的开端,两个相爱的人深陷精神疾病,即使面对面也不再相识。男主被强制医疗住院,但潜意识里的深爱在召唤他,终于一个雨夜,他逃出医院,游过一条河时,被水草缠住,身体逐渐下沉,陷在泥泞中。
突然一个女巫出现,她端着一口大锅,在水里升起了火,锅里浓汤咕嘟咕嘟冒泡:“我可以救你,但你要付出代价——你的腿。”
男主接过魔法药水,一饮而尽,他的两条腿渐渐融合,长出了鳞片,最后变成一条巨大的鱼尾,这过程非常痛苦,如同针脚缝合皮肤。
有了鱼尾,他轻松脱离水草的纠缠,但上岸后他无法行走,只能半跪半爬四处游荡。他必须要离开医院,却忘记了自己要寻找谁,在昏倒的前一刻,他抓住了一只脚踝,希望有人能救救他。
医院中,急救室的灯暗下来,从里面走出几位医生与护士,其中一位摘下口罩四处张望:“家属呢?刚才送他过来还缴费的人呢?”
一个小护士摇摇头:“可能有急事先走了吧,李医生,病人情况怎么样?”
“手术比较成功,右腿轻微擦伤,但他用石头砸断水草的过程中重伤左腿,造成明显畸变,不论拄拐还是轮椅,大概都需要半年才能痊愈。”李医生有些疲惫,她嘱咐小护士将病情转告给家属,“对了,今晚多注意下病人,小心术后感染发炎。”
小护士点点头,晚班查房结束后,特意跑回病房看了看男人,没想到他已经醒了。
“这是哪里?”
“医院。”
“我要走,我不能在医院,我要找人。”
“找人?是送你来的那个人吗?她是你的家属吗?”
男人没有说话。
“或者她是一个救你的好人心?她替你缴清了费用,你找她,想要报恩?”小护士见他沉默不语,自言自语了两句,“但是你现在还不能走,我们还需要登记一下你的身份信息。”
“对了,你先用这个拐,医院的轮椅比较紧俏,过几天才能申请下来。”她把拐放在床边,小步跑去拿病历表。
男人头脑昏胀,自语道:“报恩……?对,报恩。”
夜色中,没人注意到,一个拄拐的男人悄然离开了医院。
每一个浴缸都设计有一个排水孔,以防使用者溺死,清晨祝箢醒过来时,十分感激设计师。她昨晚沉迷于剧情,竟然在冷水浴中睡着了,起身时空气蒸发走水分,刺骨的寒意袭来,冷得牙齿直打颤。
她找到手机时,已经发来十几条消息。
全部是史助理:“祝姐,大事不妙,赶快来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