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老妇人先醒转过来,背脊愈发佝偻,额前肿起的大包,是怪物形态下被肖述击打所致。
她慈祥和善的面容变得狰狞可怖,迟钝而怨怒地与肖述对视。
几步开外,宣辞自破碎相框中抽出全家福,中间咧嘴傻笑的小男孩,正是庄屿素描出的糯米,也是他在第一重幻境中见到的那个受伤昏迷的小孩。
照片已经褪色,但他从未长大。
幻境里的小树林旁,黑瘦的小眼睛男孩用力拍打他,叫他孬米。
这个恶意绰号背后可能存在的霸凌行为,令宣辞微感不适。
孬米。
糯米。
米诺。
米诺的床头墙壁夹缝中塞着那谁的日记,而米诺的床,应该就在走廊东侧楚昼刚搜索过的那间儿童房里。
辣鸡系统没给收纳空间,不确定是否要共享日记信息前,只好先把它留在原处,等下楼时伺机取走。
全家福被宣辞破坏,年轻父亲的脸已无法分辨,年轻母亲容貌平淡,缺乏特点,宣辞注意到她眼白多眼黑少,且耳廓上有个小凸起,和面前老妇人的耳朵一样。
至于眼睛……
特殊光线下的眼球特征不明显,顺着老妇人的目光看去,见肖述一脸沉凝肃穆,遂等待他发表高见,却听到。
“要不我再揍丫的一次?”
宣辞:“你认真的?”
肖述:“正常结局应该是把假扮成人的妖怪打回原形去。不然,把怪物打成人形算什么?”
通关后紧绷的神经乍然放松,使他有心情放下芥蒂同肖述玩笑一句:“鼠鼠它鸭,未见得就比人更坏,物种歧视是不对的。”
肖述:“但现在这样不好审问。”
宣辞作顿悟状:“你精通怪物交谈?”
肖述随意踢了踢不省人事的老店主,解释道:“老弱病残,一点手段都不能上。”
不愧是擅自击毙嫌疑人的条子,刑讯也能说得襟怀磊落。
拜萧凛和宣家那位流落在外二十载的真少爷所赐,他这个冒牌货二十一岁生日时,在看守所翻着花样领教够了所谓的手段。
不防被人踩了尾巴,宣辞比个小指不屑道:“哦。看不出来,你人还怪好嘞。”
显然有接收到他的挑衅,“嘘——嘘嘘——”肖述吹出个轻佻悠长的口哨,余光掠过他腰间,“谢谢夸奖。看得出来,你人还挺白的。”
这事儿过不去了是吧。
最讨厌这种逮着一个梗使劲儿薅的无聊行为。
将手电光源自下而上贴在下颌处,宣辞恶作剧地僵硬拧转脖颈,扭曲五官扮了个鬼脸,“低俗。”
肖述:“幼稚。”
没吓到肖述,却见那老妇人打了个哆嗦。
三星难度副本的boss,竟然怕这种小把戏。
有点意思。
啪!啪!啪——
装昏的老店主被肖述暴力唤醒。
原本精神矍铄的老头儿白发变得稀疏,眼睛黯淡浑浊,面部更加松弛,嘴一张,吐出几颗断牙和一些血沫。
【宣辞医学60 1d100=59(成功)】
老头儿脱落的牙齿磨损程度很轻,宣辞念头一转,使用了医学技能,依据尖嵴和窝沟的分布情况等判断,这属于三到四十岁的男性。
猜想再次被验证。
没有发生过转让,米乐民宿的老店主夫妇,就是几年前孩子摔下山崖的旅店老板夫妻。
游戏副本的背景故事,派出所老所长讲的乡村迷信,老店主口中时间虫洞的诡异怪谈,关于七星灯的传说……
将碎片信息重整,宣辞拼凑出一个新的故事。
山村重复单调的宁静生活被一对开旅店的小夫妻打扰,忙于生意的粗心父母并没有注意到米诺在玩伴中不受欢迎。
直到那个晴空万里的正午,米诺在玩耍中因同伴而身受重伤,不仅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还可能受到了二次伤害。
后来,米诺的父母通过七星灯借寿换得他复生,并为此付出了迅速衰老的代价。
流言蜚语不断,但他们没有选择搬离此地,而是伪装成受让旅店的老夫妻,继续经营民宿。
三年前的七月,六队入住米乐民宿的冒险者,遇难地点很可能不是鬼众崖,而是脚下这片土地。
招魂续命灯是道家向天借寿的延命之法,本来不算邪术,不知怎被改成了抽人寿命的阴毒仪式。
老夫妻害人的动机,自然是为了死而复生的孩子。
昨天晚上,熄火之后下车之前,肖述曾探过庄屿鼻息,对何准说:“气儿挺弱的,一会你扛着他。”
但撞“鬼”之后始终神情恍惚的何准,给忘了。
在老店主打开门称呼五位先生的时候,宣辞先是怀疑了他有红外透视,因此他磨磨叽叽为剧组成员登记入住的时候,宣辞留在边上观察了好一会。
大堂中央,黯淡水晶灯之下,孙凝靠在柔软沙发里看台本,小余替她举着小风扇,空出的手去翻茶几上的留言簿。
留言簿旁有一只青铜灯盏,灯盏里火光柔和,散发出一股温馨的暖香。
宣辞所在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小余的手指轻轻弹了下灯座。
指甲敲击金属的声音很轻。
老店主却立刻回头去看。
没有人眼红外透视黑科技,他只是听力很好。所以,他轻易判断他们是五个人,问候时脱口而出。
另外,他很关心那盏灯。
沙发空出来后,宣辞曾小坐片刻,发现茶几是固定在地上的,灯盏的底座是固定在茶几上的。
也就是说这个灯的位置是固定的,又因其北斗七星的样式,宣辞不由得多做了一点联想。
知道对方有听力敏锐的优势,在发现齐乐生和赵芮遇害后,他们之间就开始借助手机输入完成关键信息的交换。
张浩自然而然的情绪崩溃,是一场很好的掩护,几人顺势装作吵闹不休,以掩盖交流分工的细碎动静。
实际上真正的分工是张浩与娄平安、谈凡与那位斯文青年分两路出发,去寻求救援。而楚昼与何准则在出门后悄然返回。
如果不出意外,出发的两路人应该已经到了附近村民家中。
此时,吴峫正专心捣鼓南墙,宣辞同楚昼计数是否有遗漏的灯,肖述用深呼吸平复不听使唤想踹人的腿。
问话进行得并不顺利。
两人都是一样的麻木抗拒。
宣辞再扮鬼脸去吓她,老妇人只哆嗦着抓挠地板,喃喃低语:“灭了,我的阿诺……灯灭了……我阿诺的灯……灯不能灭的……”
老头子瞪她一眼,“唠叨半辈子了,消停会吧。”
从一楼大堂的古旧茶几上、饭厅的餐边柜上,到二三四层房间的桌面与床头。
一盏本命灯,七盏大灯,四十九盏小灯,共五十七盏灯已经全数熄灭。
肖述挑眉痞笑,“怎么不求我帮你重新点上?”
老头子冷笑一声,没接茬。
“《三国演义》里孔明禳星,遭魏延飞步闯入扑灭了主灯,没能成功,后来刘伯温身患重病摆灯借寿,灯没灭,增寿一纪。”
把已封入物证袋的本命灯递给肖述,宣辞补充道:“按记载,灭了是不能续上的。”
肖述摊手:“我知道。就是诈他一下。”
再问庄屿的衰老,毫无反馈。
问到齐乐生和赵芮的尸体站立的原因,两人却有疑惑反应。
他嗓音沙哑如同老狗,“谁?”
“就是三楼幽会的那对野鸳鸯,害了人连名字都不记得,懂不懂尊重死者?!”
在肖述这里,野鸳鸯大约也是个尊称了。
只要他不尴尬,自然有楚昼为警官的形象忧心。
拦住肖述去挽衬衣袖子的手,楚昼积极要求,“肖队,让我来问吧。”
毫无突破点、不具攻击性、充满迷惑力的楚式问话,澄澈单纯,人畜无害。
这让宣辞想起了初次见面,他和自己从医德医风扯到医患纠纷,总有唠不完的嗑,逼着你把逐客令咽回去。
老妇人很快便沉浸在过往的幸福回忆中,“阿诺是个好孩子。谁也比不上的,谁家孩儿都不如他孝顺……”
“才比水桶高不了那么点,踩着板凳才能够得到灶台,就知道帮我烧洗脚水了噢……我的阿诺呀……”
“你说得对,有的孩子是来报恩的,有的孩子是来报仇的……”
老头子只是听,很久才说一句,“我们先走一步,等阿诺来投胎,还做我们的女儿。”
阴恻恻的笑中竟有几分慈爱。
但庄屿和何准所见的糯米,都是男孩。
楚昼按下心中疑惑,继续问下去。
“那些遇难的旅客里,是不是有人称赞过你烧的菜好吃?”
“他们感谢你提供的宵夜和热毛巾时,你有没有觉得不忍心,还记得他们的长相吗?”
“忘了吗?那真可惜,搜救找到的死者尸体普遍白骨化,你应该是最后见过他们样子的人。”
“那三个大学生,在班级群里传了许多风景照,向同学提议,寒假一起来云县支教。他们有说过自己的计划吗?”
“你想不想知道,他们之中,是谁的父母在赶来认尸的路上出了车祸?”
……
“听说,那孩子会为住客准备早餐。他知道这些人都会因、他、而、死吗?”
楚昼温水煮青蛙的交谈,终于击溃了两人的心理防线。
而一直在捣鼓墙板的吴峫,在肖述帮助下,从墙面上卸下了一块石板。
虽不见雨停,日光倾泻而入时,还是晃得几人眯了眼。
视力还没完全恢复,便听到两声凄厉惨叫。
老店主夫妇的身上,开始出现灼烧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