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的意外,让我的父亲,消停了整整一年。”
“后来,他可能是想明白了,又开始频繁地骚扰我,时间大概是高三。”
“我之前跟你说过,我跟温泽熟稔起来的时间点,也差不多是高三的那一年,但两者仅仅是在时间线上重叠,暂时还没有出现相交。”
“按理说,一直到我出国,他们俩应该都是互不相识的状态,但我终究还是想得太美好了。”
“不知为何,我的父亲不仅知晓了温泽的存在,还发现了他是一个富家子弟。”
“他让我帮他向对方要钱,我当然没有同意,于是,他恶狠狠地威胁我,他会将我不堪的过去,全部告知我的朋友,让他彻底对我嫌恶。”
“这算是什么威胁?”
“我简直被他逗乐了。”
“可想而知,我不仅没有如他所愿,惊慌失措地乞求他不要,还又一次将他关在了门外。”
“我本以为事情就会这么平息。”
“然而,第二天的傍晚,温泽忽然红着眼睛找到了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也是唯一的一次。”
“他主动抱住了我,坚定地跟我说,我们可以永远地离开这里,一辈子都不回来。”
“我忍不住笑了。”
“我告诉他,我们是计划出国,不是离开这颗星球,一辈子都不回来,本身就不是一件说得通的事。”
“但他却死活不肯改口。”
“他说,因为国外很遥远,所以我们必须要坐飞机,当飞机脱离地表,驶入云层的那一刻,我们就已经离开了。”
“飞机会在天空航行很久,所以我会拥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跟我的过去道别。”
“当飞机再度落地的时候,就意味着我的告别仪式结束了,与此同时,我将迎来新生——”
“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新生。”
“他在说这段话的时候,已经处于非常冷静的状态,但特别奇怪的是,我却突然开始哭得不能自已。”
“平复下来之后,我从他的嘴里,又得知了一件让我十分气愤的事。”
“我的父亲竟然已经骚扰过温泽好几次了。”
“由于对方是我的父亲,温泽一直在默默地隐忍,他什么都没告诉我,只是不停地给钱,连讨价还价都没有。”
“直到他得知我的过去,他才知道我的父亲,究竟在里面扮演了多么可怕的角色,他终于决定跟我坦白。”
“钱肯定是不能再给了,哪怕我不说,温泽也不至于善良到这种地步。”
“于是,我父亲使出的下三滥手段,不仅没有奏效,反倒让我们俩的感情,变得愈发坚固,同时还切断了他自己的财路。”
“他险些气得发疯。”
“那时,我忙着学习外语,无暇顾及其他,但能让他吃一次亏,我还是非常高兴。”
“我想跟温泽分享这种喜悦,却发现他开始自以为隐蔽地躲避我,我感觉很受伤,猜测他虽然表面上什么都没说,心里已经不免对我产生了厌弃。”
“但我逐渐意识到了不对,因为眼神骗不了人,无论他的举止有多么反常,他还是会朝我投来关切的目光。”
“一周之后,我利用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将他独自骗上了天台,他依旧躲躲闪闪,面对我的质问,也回答得吞吞吐吐。”
“但距离的拉近,让我发现他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护着自己的左臂,我忍无可忍地拽住了他的这条手臂,他却立即发出了吃痛的抽气声,我不顾他的阻拦,将校服宽大的袖子撸了上去,吃惊地看见了白花花的绷带,以及隐隐渗血的伤口。”
“他受伤了。”
“我愣了一下。”
“这其实不算奇怪,毕竟人都会有不小心的时候,但怪就怪在他受伤之后的种种表现。”
“为了不被我察觉,他甚至没有好好进行包扎,还将手臂藏进校服,故意表现得一切如常,导致伤口恢复得极为缓慢,他也需要时时刻刻地忍痛。”
“此时,我的脑海中已经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但我还是再三逼问了他,他不想对我撒谎,终于说了实话。”
“他的伤是我的父亲拿刀划出来的。”
“理由也很简单,温泽拒绝再给钱,却又不肯离开我的身边,只要守株待兔,我的父亲就能一次次地遇见他。”
“温泽既怕我伤心,又怕我发怒,才会遮遮掩掩,不想让我发现。”
“但我还是发现了。”
“然后,人生中的第一次,我主动联系了我的父亲。”
“他出现得很快,仿佛他一直在附近徘徊,从未舍得走远。”
“比起我的暴跳如雷,他从头到尾都很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嬉皮笑脸,我吼得越大声,他就越兴奋,我骂得越难听,他就越得意。”
“等我发泄完毕,他仅仅回了我三个字——”
“找到了。”
“什么找到了?”
“我压根儿没有听懂。”
“你的弱点。”
“他高兴地哼起小曲。”
“他的话让我彻底怔在了原地。”
“不是我不想反驳,而是我发现自己,确实无法反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我不害怕将自己曝露在阳光下,不是因为我不耻于我的过去,仅仅是因为我不在乎,是生还是死,是有尊严地活着还是默默地消亡,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全都没有意义。”
“但温泽不一样。”
“他是天上的星星,不应该被尘土连累,更不应该为了尘土而忍气吞声。”
“他变成了我的弱点,也化身成了我的软肋,但这绝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结果。”
“因为尘土不配拥有弱点和软肋。”
“作为社会的最底层,弱点和软肋会让人置身地狱,尤其是面对虎视眈眈的秃鹫,稍有不慎,就会迎来惨遭分食的命运。”
“我不想沦落到这种境地,更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星星陨落,所以我做了一个残酷的决定,但我仍然留有一丝犹豫。”
“临走前,我的父亲仅仅用了一句话,就成功坚定了我的决心。”
“他说,他一定会让温泽付出更加惨痛的代价,上一次不过是小试牛刀,下一次才会是动真格,不想意外发生的话,我就乖乖地听话,他也会拿钱走人。”
“但我们俩都知道,他嘴里的这句话,只有前半段是真的,后半段不过是敷衍的谎言。”
“他永远都不会拿钱走人。”
“他会一遍又一遍地侵入我的生命,直到我跟我的母亲一样,让他再也无法吸出一滴新鲜的血液。”
“三天后,也就是语言考试的那一天,我把温泽约在了一个蓄水池的旁边,他没有问我原因,只是如约前往,甚至没有抱怨。”
“时间是清早,考试还没开始,他问我为什么要过来,还关心了我的学习进度。”
“我什么都没回答,仅仅是告诉他,我不打算出国了,让他自己一个人走,还顺带着拒绝了他的情书。”
“他沉默了一阵子,然后询问我原因,但我却死活说不出来,因为就连我自己都清楚,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原因。”
“他太完美了。”
“让我甚至无法编造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知道,他是一个本性执着的人,不会轻易放弃,所以我立即指向了蓄水池,告诉他,我已经把他送我的那封情书,毫无留恋地扔了进去,如果他能够把情书捞回来,并且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可见,我就愿意重新给他一个机会。”
“他听完转身就走,方向当然是悖离水池,我一边暗自松了口气,一边又生出了几分怅然。”
“他当然会走。”
“不仅仅是因为他对深水怀有本能的恐惧,更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纸注定会被水沾湿,这是无法改变的物理性质,尤其是泡在如此幽暗的池水里,纸张肯定早就破碎不堪,更别说是写在上面的文字,哪怕是记录文字的载体,都必然已经变得四分五裂,根本没有找寻的意义。”
“我就是在蓄意刁难温泽,他也明明白白地看出了我的意图,再加上他非常怕水,我也完全知晓这一点,让他下水去完成一件天方夜谭,已经不啻于一场直白的羞辱,所以他才会毅然决然地离开。”
“我最终还是亲手斩断了跟他的联结。”
“按理说,我已经没有了参加语言考试的必要,但我还是鬼使神差地赶去了考场,失魂落魄地完成了那场考试。”
“出来之后,我就听闻了温泽的死讯,由于这座城市不大,我们又都是他的同学,除了一个冷冰冰的结果,我还额外获知了一些细节。”
“据说,他死时穿着一套完整的潜水装备,氧气瓶里的氧气非常充足,他是因为实在难以克服病理性的恐惧,直直地沉入水底之后,硬生生地惊悸而死。”
“既然害怕到这种程度,他又何必选择主动进去?”
“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除了我。”
“我忽然明白过来,当时那个急切的转身,不是为了离我而去,而是为了尽快地赶回来,完成那个任务,跟我重新在一起。”
“显然,我在制定计划的时候,忘记了一件事——”
“天方夜谭向来都是针对人类的概念,而他是悬挂在天上的一颗星星,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天方夜谭。”
“他愿意相信并为之努力的东西,美好得不似人间,也不在人间。”
“巧合一旦多了,就会让人心生疑窦,我的父亲终于不敢再来了,消停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段时间。”
“直到你大学快要读完的时候,他才又跑来了一次,目的当然还是要钱,我估计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才会厚着脸皮,继续回头找我。”
“差不多了。”
舒良停止了讲述。
“在你遇到我之后——”蒋雀巡看向他的眼睛,“你有没有在刻意扮演谁?”
“……你看出来了?”舒良面露惊讶道,“也对,如果你打听了我的过去,肯定会知道,我原本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性格跟你还挺相似。”
“你是在扮演温泽?”
蒋雀巡直接说出了答案。
“对。”舒良没有否认,“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你相处,事实上,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任何人相处,于是我想起了温泽,毕竟,在我的记忆里,他几乎没有缺点,还获得了无数的喜欢,所以我试图模仿他,从性情到人格,我不奢求跟他一模一样,只希望至少看起来正常。”
“但你的身上没有他的影子。”
蒋雀巡说得果断。
即使他从未见过温泽,通过舒良这一连串的描述,也已经勾勒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但舒良的的确确区别于对方。
即使“善良”是一个相对笼统的形容词,当它具现在舒良和温泽身上的时候,依旧拥有截然不同的表现形式。
“我也是近期才想通了这个问题。”舒良坦然地笑了笑,“还记得我们用DVD机看的最后一部电影吗?”
“嗯。”
蒋雀巡点头。
和舒良一起经历的点点滴滴,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在跟过去和解之前,老人一直刻意扮演着尖酸刻薄的形象,等到电影快要结尾的时候,他终于变回了真正的自己,然后他释怀着感慨了一句话——”
“前几年,我活得真累啊。”
“我就是被这句话触动。”舒良回忆着电影的情节,“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如果你一直在刻意扮演另一个人,或者是另一种你完全没有的东西,你会感觉非常疲惫,你的本性会时时刻刻地叫嚣着,想要钻出你用来伪装的那张面具。”
“但我从未感觉过累。”舒良继续说道,“我甚至久违地感受到了轻松,哪怕不用对着镜子练习,我都可以笑得毫无负担,没有一丝勉强。”
“这大概就是‘本可以’吧。”舒良失笑道,“有时候,我会觉得这八年的时光,像是我从某位神灵的手里偷来的,因为它太过美好,美好到虚幻,我一边沉溺其中,一边又控制不住地在心底倒数,等待破碎的那一刻来临,是不是特别神经?”
“不会。”
因为他曾经也这么想过。
“你知道吗?”舒良似乎打开了话匣子,“领你回家的那一天,我本来打算彻底了结一切,我买了一块豆腐,以及一瓶药水,准备给自己最后弄一碗酱拌豆腐,幸福地饱餐一顿,然后安心上路。”
“但我人还没上路,反倒先在路口看见了你,结果就稀里糊涂地变成了这样,完完全全是意料之外。”
“最终,豆腐还是吃上了,虽然分了你一半,至于那瓶药水,甚至沦为了日常洗厕所的工具。”
“你别说,还挺趁手的,比洁厕灵好用。”
“我知道,你一直把我当成你的救赎,以及精神层面的支柱,但事实却恰好相反。”
舒良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
“你才是我真正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