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雀巡又不声不响地消失了两天。
舒良几乎被他磨得没了脾气,除了几条短信,对方连一个电话都没打。
毕竟,自己也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心里还带着气,对待蒋雀巡的态度,自然不会太好。
但舒良万万没有想到,就连那几条语气冷淡的短信,对方都没有回复,简直像是要将冷酷贯彻到底。
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怒火却烧得越来越旺,舒良发誓要跟蒋雀巡主动冷战一回。
然而,距离他们搬家,只剩下一天的时候,他终于收到了蒋雀巡主动发来的信息。
舒良一边用鼻子发出冷哼,一边打算晾一晾对方再看,但他最终坚持的记录是两秒。
等他阅读完了信息,他才瞠目结舌地发现,对方发来的这一条,压根儿不是在回复自己之前的询问,而是一条自说自话的命令式短信。
简而言之,蒋雀巡让他准备几道好菜,不要顾及花费,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
舒良本来不想回复,但他把这条消息,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遍,终究还是气不过,噼里啪啦地打起了字。
“你准备在家里摆宴席结婚吗?对象什么时候带回来给我看看?”
他直接将嘲讽值拉满。
“不是。”
蒋雀巡迅速地回复了第一条。
“你想结的话也可以。”
然后是第二条。
“是为了庆祝我们的乔迁之喜。”
这是最后一条。
舒良下垂的嘴角终于慢慢地翘了起来。
上一秒还气得要死要活,下一秒就已经心情愉快地哼起了歌,可能是受到了短信的影响,哼的居然还是《婚礼进行曲》,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都被自己肉麻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过,乔迁之喜的庆祝仪式,不是一般都要等到搬家后再办吗?
舒良的脑海里闪过一丝疑惑。
但很快就被喜悦覆盖。
他迅速地拾掇了一下自己,然后兴高采烈地冲去了菜市场,开始展开称得上是铺张的采购。
因为东西实在是太多,他甚至跑了两趟,仅仅是为了把东西拿完。
他是中午去的菜市场,回家的时候已经接近下午,为了给烹饪留出足够的时间,舒良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直接就着手处理五花八门的食材。
一直忙活到傍晚,他才陆续开始出餐,但这个进度已经远远地落后于计划,舒良试图加快速度,却手忙脚乱地搞砸了很多事。
有几道菜翻在了地上,他把它们收拾了出来,打算先放进冷冻,以后留给自己吃;
有几道菜直接糊成了炭,压根儿没办法食用,他只能一边心痛,一边把它们喂给了垃圾桶;
有几道菜看起来色香味俱全,却意外地用混了糖和盐,导致只适合观赏,不适合入口,可舒良依旧不死心,同样把它们丢进了冷冻室,计划着在未来拯救一下,至于品尝的人,当然只有他自己。
八点整。
他精疲力竭地坐到了饭桌旁。
面对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他却只想吃一碗简单的酱拌豆腐。
休息了一会儿,舒良忽然意识到,嘱咐他准备大餐的人,此时还没有回家。
除非他们俩对“今晚”有着截然不同的理解,否则对方不应该耽搁那么久,更不会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舒良赶紧给对方发去一条消息,告诉他饭菜已经做好,提醒他尽快回来。
但蒋雀巡始终没有音讯。
舒良一直等待到九点,饭菜是冷了又热,热了又冷,但蒋雀巡仍然没有出现,信息也像是石沉大海,似乎永远无法抵达。
实在是饿得不行,又不想破坏菜色的完整,舒良拖着疲惫的身躯,去厨房给自己弄了一碗酱拌豆腐,端回客厅之后,香喷喷地吃了起来。
即将吃完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舒良下意识地抬头瞟了一眼墙上的钟——
九点一刻。
一个熟悉的时间点。
他没有多想,将碗筷放下,又擦了擦手,才将大门打开。
不出所料,门外的人正是蒋雀巡。
“你钥匙呢?”舒良上下打量着对方。
“丢了。”蒋雀巡将头垂得很低。
“那手机呢?”舒良继续问道,“也丢了?”
“坏了。”
“坏了?”舒良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又坏了?”
“嗯。”
蒋雀巡似乎不愿多谈。
“好吧。”舒良侧身让他进来,“看来外国牌子的质量,也实在不怎么样,改天我再给你买一个,跟我现在用的这个一样,保证坏不了。”
闻言,蒋雀巡没有说话。
他拎着一个手提袋,径直走进了客厅,避开了与舒良的对视。
“……你喝酒了?”
舒良深深蹙起眉头。
跟蒋雀巡擦身而过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强烈的刺鼻气味——
他曾经在他已逝的父亲身上,闻到过无数次相似的味道,想忘都忘不了。
“一点点。”蒋雀巡的身形略有摇晃,仿佛在告诉舒良,他是在堂而皇之地撒谎,“我太开心了。”
“你手上拎的是什么?”舒良死死地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酒。”背对着他的人,似乎轻声笑了一下,“好酒。”
“我不喝酒。”舒良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你应该知道。”
“喝一点吧。”蒋雀巡朝着厨房走去,“今天是个好日子,明天就不一定了,不是吗?”
舒良没听懂蒋雀巡这句话的意思。
今天是他们在这个老破小的最后一天,明天他们就会搬进新房,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舒良忐忑地坐回了饭桌旁的位置。
少顷,蒋雀巡举着两个造型精致的高脚杯,慢慢地从厨房走了出来。
酒液几乎满杯,因为对方的步伐不稳,一直从杯边洒出,抵达舒良面前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半。
但舒良无暇关注这个。
因为他终于看到了蒋雀巡的正脸。
他发现对方的双眼,爬满了鲜红的血丝,嘴唇也青得发紫,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对劲。
“你究竟去了哪里?”舒良猛地站了起来,“你几天没睡觉了?这个状态还敢喝酒,你不要命了?”
“别急。”蒋雀巡却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我在酒店睡了一整天,现在一点儿都不困,你不用担心。”
“酒店?”舒良不可置信地望向他,“也就是说,你宁愿去住酒店,也不肯回家?”
他感觉很荒谬,仿佛自己的角色,是一位正在质问出轨丈夫的“妻子”。
“那不是一般的酒店。”蒋雀巡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小时候,爸妈去周边旅游,非要带我一起,我对景色没兴趣,可以自由活动之后,我就偷偷回了酒店,一睡就是大半天,爸妈以为我丢了,边找边报警,玩肯定是没心情玩了,傍晚的时候,他们返回酒店退房,却看到了刚刚睡醒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妈‘哇’的一声就哭了,而且哭得特别惨,还抱着我不肯撒手,我爸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又想安慰我妈,又想训斥我,脸上却带着傻笑,没有任何威慑力。”
“后来呢?”舒良轻声询问。
“没有后来了。”蒋雀巡回答道,“改变不了我,他们就只能改变自己,他们再也没有带我旅过游,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的确。”舒良表示认同。
“我以为酒店早就拆了,结果过去一看,竟然还好端端地在那里,名字都没换。”蒋雀巡继续说道,“我选择了跟过去一样的房间,内部却彻底变了样,装修豪华了,价格也翻了一倍,床板似乎没换,却也不如过去好睡,我躺了很久,才浅浅地睡了一会儿。”
“也许不是床的原因。”舒良若有所思道,“是人的原因。”
“或许吧。”蒋雀巡看起来不太在意,“总之,那附近有一个酒厂,我特地去买了两瓶,一瓶被我就着饭菜喝掉了,我把另一瓶带了回来。”
“饭菜?”舒良捕捉到了这个格外刺耳的词汇,“你已经吃过东西了?”
“是啊。”蒋雀巡点了点头,“我不仅吃了东西,还吃得很饱,什么都塞不下了。”
“好。”舒良将贴着创口贴的手指微微向后蜷缩,“很好。”
“抱歉。”蒋雀巡扫了一眼满桌的饭菜,目光却泛着无动于衷的冷漠,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歉意,“让你白白忙活一场。”
“没关系。”舒良深吸了一口气,“我刚刚吃了一碗酱拌豆腐,现在也不怎么饿了,这些饭菜可以收拾收拾放进冰箱,等明天住进了新家,我们再一起慢慢吃完。”
“你自己吃吧。”蒋雀巡明确地拒绝道,“不用考虑我了。”
“为什么?”
舒良愣住了。
“因为我今天吃了别人做的饭菜,才发现你确实做得很咸,完全不合我的口味。”蒋雀巡没有任何委婉,“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的——”舒良感觉声音正在发颤,“仅仅是饭菜吗?”
质问完这句话之后,他感觉鼻子涌上了一阵酸涩,眼眶也不争气地变得湿润。
他越想控制自己的情绪,情绪就越不受控,委屈像泛滥的潮水,开始大滴大滴地往外涌。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和不堪,舒良也侧身坐了下来,仅仅给蒋雀巡留了一个侧脸。
他以为,他对蒋雀巡的情感,和蒋雀巡对他的情感,暂时还无法对等,需要循序渐进地适应和培养。
但现实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比想象中还要在乎对方。
毕竟,体验过极致的炽烈之后,没有人还会愿意重归平静,尤其是他得到的这份炽烈,来自于总是让他魂不守舍的那个人。
舒良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但看清却意味着失去。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一件事。
“别哭。”蒋雀巡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他用指腹轻柔地蹭过舒良的脸颊,将对方的泪水抹去,却残留下了让人贪恋的温度,“别让我不忍心。”
“我没哭。”舒良哑声道,“下雨了。”
“……我们在家里。”
闻言,蒋雀巡一脸无奈。
“那就是天花板漏水了。”舒良倔强道,“反正这个房子这么破,什么毛病都有,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好好。”
蒋雀巡不想和他争论,只能由着他颠倒黑白。
然后,他随意向窗外一瞥,却发现好像真的有淅淅沥沥的雨滴,正在沿着窗面滑落,氤氲了星星点点的夜色。
“下雨了……”
蒋雀巡怔怔地说道。
“到底是下雨还是天花板漏水?”
舒良也被他搞懵了。
他整理好自己的表情,顺着对方的目光一望,同样看见了这些细密的水珠。
他们静默了一段时间,似乎在欣赏这场意料之外的降雨,又似乎沉浸在各自人生的回想。
“天气预报真是一点儿都不准。”良久,舒良打破了沉默,“这年头,也不知道究竟什么东西靠谱。”
“是啊。”蒋雀巡应声道,“我本来以为自己找到了,结果却是一个笑话,我还是其中的主角。”
“什么?”
舒良听得一头雾水。
“没什么。”蒋雀巡慢慢地摇了摇头,“哥,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时隔多年,他竟然又一次使用了这个称呼。
“当然。”
舒良的神情瞬间变得恍惚,他不禁回忆起了从前,那个小小的少年,跟在自己的身后,一步步地踩进他的脚印,还以为他没有察觉。
“无论何时和何地,你都可以问我任何问题。”
“好。”蒋雀巡望进他的眼底,“那么,我的问题很简单——”
“你知道蓝黄色盲吗?”
“……啊?”舒良面露愕然,“不、不知道。”
“很正常。”蒋雀巡看起来毫不意外,“其实,我也是刚刚得知没多久。”
“为什么要问这个?”舒良显得相当疑惑。
“患有蓝黄色盲的几率是万分之一。”蒋雀巡忽略了他的问题,“是不是低得离谱?”
“是。”
舒良只能点头。
“区别于先天的色盲,这种疾病一般都是后天形成,多数是由视网膜的异变导致。”蒋雀巡继续说道,“比如青光眼和白内障。”
“哦。”
所以呢?
舒良的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这三个大字。
“衰老会导致眼部功能的衰退。”蒋雀巡的语速平缓,“因此,这种疾病多发于老年期,其实有机会治愈,但子女通常不会太过关注家里的老人,再加上不致死和慢性的特征,除非是朝夕相处,否则很难发现。”
“原来如此。”
舒良感觉自己又被蒋雀巡上了一课,虽然对方的意味依旧不明。
“你知道这种疾病的表现吗?”
蒋雀巡忽然主动凑近了他。
“……分不清蓝色和黄色?”
被对方眼里的血丝吓了一跳,但他还是硬撑着没有移开视线,并且通过疾病的名称,做出了简单的猜测。
“不对。”蒋雀巡却笑着摇了摇头,“表现有很多,我就不一一说明了,但我可以告诉你其中最神奇的一点——”
“患有蓝黄色盲的老人,会把亮黄看成粉红。”
话音落下的刹那,蒋雀巡的笑容就如同大火燎原一般,彻底变得灰飞烟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废墟,以及开满废墟的颓败之花。
随着对方的最后一句吐露,舒良的瞳孔猛地向内一缩,但很快又归于沉寂,仿佛同样被燎原的大火席卷,最终烧成了一具枯木。
与此同时,他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包括一直私有的“天真”。
“这样啊。”
舒良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