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毕业的那一年,他的妈妈又一次怀孕了。
他的父母曾经有过迟疑,有经济上的,也有事业上的,还有蒋雀巡的态度,需要考虑的事情,简直涵盖了方方面面。
最终,孩子还是被顺利地生了下来,蒋雀巡就此多了一个弟弟。
这一次,他的爷爷没有参与起名。
他的弟弟叫做蒋鸿羽。
明明他的爷爷没有参与,他的父母在起名的时候,还是误打误撞地契合了对方的喜好。
还能跟“蒋雀巡”这个名字形成呼应。
他的父母迅速进行了拍板。
每个人都很满意这个名字,除了一个人,那就是他的爷爷。
当然,他的爷爷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仅仅是在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刻,背过身了几秒,喜悦的神情中,还藏匿着一丝复杂。
男孩注意到了这个微妙的反应。
但那不过是刹那,很快便烟消云散,无法说明太多事情。
两年后,他的父母遭遇了一场严重的车祸。
他的父亲是驾驶人,母亲坐在后排,旁边还有他的弟弟。
现场发生了爆炸,他的父母伤势严重,当场宣布死亡。
弟弟被母亲死死地护在身下,拉出来的时候,仍然存有微弱的呼吸,立即送进了医院抢救。
一个家好像突然就这么垮了。
他的奶奶经受不住打击,一个月后也撒手人寰,只剩下他和他的爷爷,以及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弟弟。
他的弟弟虽然没有立即死亡,但伤势极为严重,至今没有苏醒,只能勉强用金钱吊着一条命,等待着奇迹的出现。
重症监护室的花销远超一般人的想象。
即使什么药都不用,仅仅是住在哪里,每天都需要支付四位数的费用,更别提他已经多脏器衰竭的弟弟,为了维系住性命,除了不间断地输送高昂的药剂,还必须同时使用好几台最先进的仪器,每天的支出已经高达五位数。
很快,保险理赔的费用就见了底,存款支撑了几天,也无法再继续支撑下去。
他的爷爷只能把房子卖了。
由于是急需用钱,还是低价抛售,一切都在为了速度让步。
失去了唯一一个住所,他的爷爷带着他住进了招待所。
招待所的环境很差,周围也很吵,面积更是小得离谱,但男孩觉得还可以忍受。
然而,几个月之后,他们连招待所都住不起了。
医院那边的投入,仿佛是一个无底的黑洞,但谁都不可能叫停,这跟有多少爱意无关,仅仅涉及了人性的底线。
男孩曾经去医院看过一次弟弟。
坦白说,他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对方。
他的弟弟身上插满了管子,原本肉嘟嘟的脸颊,也整个凹陷了下去,仿佛只剩下一层皮,贴着还没来得及成形的骨头。
即使哥哥就在窗户外面,弟弟也睁不开眼睛,眉头紧紧地锁着,显得非常痛苦,哪怕置身于睡梦中,也没有丝毫的改善。
男孩忽然觉得疑惑。
这样真的还能算是活着吗?
大人似乎总是很健忘,他们忘记了询问他的弟弟,是否还愿意这样苦苦地支撑下去。
当然,他的弟弟也无法给出回答,因为对方迟迟没有清醒。
即使拥有了片刻的清醒,男孩记得他的弟弟,好像也才刚刚学会说话,估计无法理解他们的意思。
事实上,对于他的弟弟,男孩没有投注太多的情感。
毕竟,他们才相处了一年多的时间,对方大部分的时候,还只是一个满地乱爬的婴儿,这让他很难产生什么特殊的感觉。
男孩只是在潜意识里知道自己多了一个弟弟,现实里也确实能够感知到对方的存在。
除此之外,他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
与其说是他在情感方面太过淡薄,不如说他是一个对于太过浓烈的情感,本能地表现出迟钝和抗拒的人。
他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对于父母的情感呢?
不是刚出生的时候,也不是成长的过程里,更不是听闻父母死讯的时候。
他是在得知弟弟幸存下来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母亲不顾性命的保护,才终于有所醒悟。
那一刻,他想的不是母亲有多么伟大,而是假如母亲没有选择保护他的弟弟,幸存下来的那个人,会不会是他的母亲。
这是自私到极点的想法。
甚至罔顾了他弟弟的死活。
但这就是亲情的本质,它在不讲道理的同时,注定会拥有自私的属性。
不仅仅是亲情,任何浓烈到逾越理性的情感,都不可能是完美无缺,往往都是负面压倒正面。
男孩领悟得不算早,却也不至于太晚。
从头到尾,他仅仅看了他的弟弟那么一次。
可就是那么一次,让他彻底地理解了他的爷爷。
男孩不再觉得用一点点地压榨自己,换来的一笔笔金钱,填充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是一件愚蠢到极点的事。
他的爷爷既是为了他的弟弟,也是为了他自己,这不是人性的底线,而是人性的至高点。
最狼狈的一次,他们裹着被子,靠在公园的躺椅上,蜷缩着将就了一夜。
“还真的被你奶奶给说中了。”他的爷爷哭笑不得道,“她就不能祝我点儿好。”
男孩没有开口,他抱着怀里的红色米奇书包,跟爷爷背靠背,望着头顶的天空。
“本来想跟你再讲讲鸟,但鸟都回巢睡觉了,实在是没什么好讲的。”顺着男孩的目光,他的爷爷也朝着天空望去,“很久没看见这么纯粹的夜空了,小时候天天见,却一点儿都不稀罕,如今隔了几十年再看见,才觉得真是美极了。”
“嗯。”
男孩轻轻点头。
“我来跟你讲讲星星吧。”他的爷爷忽然来了兴致,“虽然以前也讲过,但都是对着书本上的图片,如今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景色,毕竟,大自然才是最好的老师,再加上我这个半吊子的教书先生,肯定能让你更上一层楼。”
“好。”
男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他是被一阵清脆的鸟叫声吵醒。
男孩费力地撑开眼皮,一只麻雀恰好立在躺椅的顶端,正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他,嘴里还不断地发出“啾啾”的叫声。
一夜过去,露水沾湿了棉被,沉甸甸地压在身上,显得尤为不适。
男孩尝试着挣脱,麻雀却因此而受到了惊吓,扑腾着翅膀,飞向了不远处的大树。
已经进入了秋季,早晚的气温,下降得格外明显,即使睡在露天的环境,也不会感到闷热。
但蚊子却远远凶猛于最高温的那段时间。
男孩发现自己被裹得异常严实,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覆盖上了一层布料。
由于他们随身携带的那条被子,只有一米左右的长度,他的爷爷还特地脱下了自己的外套,遮住了男孩的小腿和脚,筑起了一道坚实的防线,阻挡了蚊子的入侵,让男孩睡得安安稳稳。
显然,他的爷爷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不仅失去了自己的外套,被子也几乎全部盖在了男孩的身上,自己只是浅浅地搭了一个角。
他的四肢都朝着一个地方聚拢,似乎在梦中感受到了寒冷。
男孩摸了摸对方的手臂,不出意外是一片冰凉。
被子吸收了潮气,只会越盖越冷,男孩只能把外套,小心翼翼地裹在了爷爷的身上。
他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
直到公园陆陆续续地开始进人,他的爷爷仍旧没有苏醒,体温也没有上升的迹象。
男孩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爷爷好像已经死了。
事实上,他们刚刚度过了兵荒马乱的一周。
他的弟弟终究还是因为抢救无效,陷入了永久的沉眠,他的爷爷镇定地处理完了后事,又结清了医院那边的费用,才开始带着他寻找新的住所。
昨天是他们寻找新住所的第一天。
他们几乎身无分文,走得又饿又累,再加上已经夜深,他们才会就近在公园对付了一晚。
男孩呆呆地在长椅上坐了许久。
背上背包的时候,男孩感觉重量有点不对,他又把背包取下,拉开拉链,仔细检查了一下里面的东西。
很快,男孩就发现他的背包里,多出了一个信封。
里面装着整整两万块钱,正面还写着四个大字——
好好读书。
男孩很熟悉这个字迹。
他的爷爷向来写得一手好字,可能是这一次下笔的时候,情况较为危急,抑或是冻僵了手,才会写得如此歪歪扭扭。
男孩忽然觉得脸上传来阵阵湿意。
他茫然地抬起头——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