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别于舒良的糊里糊涂,少年却意外捕获了很多跟对方有关的细节。
蒋雀巡一直有一个隐蔽的愿望。
他试图看到舒良哭泣的模样。
众所周知,舒良总是每天嘻嘻哈哈,如同一个永远不会冷却的热源,只要靠在他的身边,就能感受到那股独一无二的温暖。
哪怕陷入困境,也不见消沉,别说是哭泣,舒良甚至鲜少会板着脸,嘴角的弧度,似乎一直朝上。
他跟少年简直像是一张纸的两面。
理所当然地成为阴影面的少年,非但不想摆脱缠缚在四周的阴影,还试图将深重的阴影,偷偷地延伸向另一面。
当然,他的贪婪十分有度。
他希望看到对方哭泣,但他不希望是出于悲伤,这会将他最为隐蔽的**,直接催化成另一种极端。
影片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内容或许虚假,但荧幕前的观众,在观影的过程里,释放出的种种情绪,一定源于内心的真实。
少年曾经猜测舒良是一个胆小的人。
这也是他首先将目光投向惊悚片的原因。
吓哭算哭吗?
少年无法确定答案。
幸好,他不用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因为舒良的胆子一点儿都不小。
甚至“不小”都不足以概括舒良的勇猛程度。
在面对那些五花八门的恐怖镜头时,舒良眼中闪烁的只有强烈的探究欲,似乎在认真琢磨这一幕的拍摄手法。
他不会胆怯,更不会尖叫,连基本的惊吓反应都没有。
少年当然也是如此。
倘若这些影片的导演,恰好坐在他们的身边,一定会因为其中一个的面无表情,以及另一个的跃跃欲试,感受到深深的挫败。
既然吓哭这条路走不通,少年开始寻找其他的路线。
他几乎试遍了所有的类型,才终于找到舒良的薄弱点——
他意外地发现舒良竟然是一个对温情片毫无抵抗的人。
不论是跟亲情有关,还是跟爱情有关,甚至人和动物之间,都会让对方触动。
舒良的为人处事,向来落落大方,观看影片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同。
即使身边的少年,比他小上不少,舒良也不会尴尬,更不会咬牙坚持,不肯让情绪外露,觉得丢了面子。
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他做到了一切从心。
少年终于如愿看到了对方哭泣的模样。
不怎么好看,也没有多特别,相比于影片里那些精心设计过的唯美落泪场景,粗糙得有如一块尚未打磨的顽石,表面毛毛躁躁,触感马马虎虎。
但少年就是移不开眼。
于是,他开始疯狂地租赁同一个类型的影片。
哪怕看了一部又一部,舒良依旧没有变得麻木,他似乎总是能够在观影前,将自己冲刷成一片空白,然后带着一颗既真挚又质朴的心,浸入每一部崭新的作品。
少年渐渐迷失在了这种感觉里。
他开始分不清,他究竟是沉溺于对方的眼泪,还是反射在泪光中的剔透情感,抑或是两者皆有。
他甚至羡慕起那个小小的屏幕。
因为那里汇聚了对方全部的情绪,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百二十分钟,也是一心一意的专注。
他真的能够拥有这样的能力吗?
少年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不确定性。
“什么类型的片子?”
舒良好奇地看向他手中的碟片。
“……喜剧。”
愣了一下,蒋雀巡才给出答案。
“喜剧?”舒良惊讶地反问道,“还真是意外呢。”
毕竟,他模糊的记忆告诉他,蒋雀巡钟爱的影片类型,不是恐怖就是煽情,鲜少会有其他。
“喜剧就喜剧吧。”舒良很快就释怀了,“反正我爱看。”
事实上,他正专注于给自己寻找一个舒适的位置。
太久没跟蒋雀巡一起看电影,他已经忘记了从前的相处模式,究竟是该毫无形象地瘫倒,还是应该抻着脖子,正襟危坐。
舒良正在两个状态中摇摆。
喜剧的话,还是悠闲点吧。
舒良终于做出了决定。
于是,放好碟片的蒋雀巡,一回头,就看到了半个身子,都陷进床面的舒良。
“来啊。”对方甚至热情地朝他招了招手,“影片都开始了。”
“……”
影片是从一个独居老人的视角展开。
他似乎是一个性格古怪的老头,一直在跟他的左邻右舍争吵。
他一会儿嫌邻居的孩子太吵,一会儿嫌邻居遛狗太早,一会儿嫌邻居的灯光太刺眼。
他不断地挑起争端,却又一次次地无功而返。
也许是活得太过憋屈,也许是活腻了,老人终于决定自杀。
然而,他尝试了无数种方法,甚至为此闹出了许许多多的笑话,却总是功亏一篑,以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失败,想死都死不了。
舒良爆发出了一连串的笑声。
他看得开心,也看得专注,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正在打量他。
蒋雀巡已经提前看过这部片子。
因此,舒良才是他观察的重点。
夏日炎炎,舒良也穿得清凉,他的手臂和脖颈,正毫不设防地露在外面,通过屏幕的反光,白得几近透明。
蒋雀巡一直知道舒良很白。
哪怕是闷在室内的那几年,他的肤色相较于舒良,也整整黑了一个度。
后天肯定有影响,但先天才是起到决定作用的因素。
从前,他不喜欢皮肤太白的人。
因为他认为这是一种脆弱的标志。
倒不是害怕自己,会在无意之间,对这种人造成伤害。
恰恰相反,他厌恶的是自己的伤害,明明才刚刚开始,对方就已经承受不住地求饶,让他十分扫兴,以至于难以尽兴。
然而,舒良又一次打破了他的认知。
不仅肤色白皙,舒良的浑身上下,甚至捏不出几两肉,但对方跟“脆弱”二字,完全搭不上边。
舒良似乎时刻被活力充盈着。
除了对□□形成的支撑,他的心灵也总是昂扬高亢。
舒良从不浪费时间低头,因为负能量还没能抵达他的身体,就已经被阳光消融得不留一丝痕迹。
在遇到舒良之前,蒋雀巡压根儿不相信这种人的存在。
他认为这仅仅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舒良却是那样鲜活。
假如这是一场臆造的梦,蒋雀巡甚至不忍心伸手将它戳破。
他变得不再像从前的自己,不断地体会着患得患失,也试图将自我割舍,仅仅是为了让对方走向大众认知的幸福。
蒋雀巡不确定这种改变,是否是一件好事,但他已经渐渐丧失了支配自我的能力。
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理智,以及让他习以为常的漠然置之,加上“舒良”这个前提之后,变得脆弱且不堪一击。
他极度厌弃脆弱,但老天似乎很爱跟他开玩笑,才会让他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遇到舒良这种游离于他认知之外的存在,再把他蔑视过的种种特质,一个不漏地倾倒进他的灵魂,如同一场蓄谋已久又充满恶意的报复。
偏偏他还甘之如饴。
蒋雀巡觉得自己大概是病得不轻。
电影逐渐进入了后半段。
老人的过去被揭开。
他曾经是一个很爱笑的人,也短暂地拥有过幸福,只是后续发生的不幸,把他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老人的心地不坏,邻居也非常清楚这一点,才会一次次地干预老人的自杀,营造出自然失败的假象。
开头那些微不足道的生活摩擦,也是邻居在蓄意为之,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老人重新燃起对生活的热情,即便最先燃起的是怒火。
老人终于明白了一切。
经过一番痛苦的抉择,老人决定放下过去,好好地拥抱未来。
虽然释然姗姗来迟,但只要人还活着,一切就算不上晚。
老人不再试图自杀,他重新找回了笑容,也跟邻居成为了朋友。
故事的最后,老人死在了一个清晨。
他躺在卧室的床上,嘴角挂着笑容,似乎在做一场很长很长的美梦。
这无疑是一部温情的影片。
喜剧的外壳里,包裹着人生的酸甜苦辣,推进到结尾的时候,只剩下幸福这一种单调却明亮的色彩。
舒良几度眼眶湿润。
但这一次,他却没有落泪。
可能是几年时间过去,他已然成长了不少,也可能是他在几天前的夜晚,已经流干了自己的眼泪。
总之,他不想再为幸福而哭泣。
开心就应该笑。
这才是人类的本能。
“谢谢。”
舒良轻声说道。
他没有转头,但他知道对方,一定能够听见。
至此,蒋雀巡选择这部影片的原因,舒良已经领会得彻彻底底。
道谢不是因为生疏,而是为了表达他的郑重,他同样相信蒋雀巡,一定能够听懂。
有朝一日,舒良希望自己也能够拥有一个不必醒来的美梦。
只是不在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