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二年十一月,虽进了冬季,天气日渐寒凉,但是京城热闹繁华依旧。
“听说了吗,五皇子要回京了。”
在京城最富盛名的芸香楼二层雅间内,一人举起酒杯看向对面那人。
“五皇子? 嘶……莫非在下孤陋寡闻?今上登基才两年,可并未有新的皇子降生啊,就是在龙潜时,圣上也仅有四子……蒋兄可莫诓骗耍弄在下了。”
“哈哈哈,张兄且看着吧,大约过不了多久圣上即会下旨了。至于这皇子的来历啊……”说话之人似乎已经带了些醉意,脸颊微红,眼睛一转带着揭露惊天秘辛的兴奋之色,他压低了声音:“不知张兄是否听闻过,前朝薛妃娘娘在去护国寺为未出世孩子祈福时拉车架的马儿不知因为何故受惊狂躁,惊了娘娘,动了胎气导致早产,可惜最后难产,一尸两命啊。其实啊,死的只有薛妃,那孩子就是…… ”
话音未落,只听“吱呀”一声,有些刺耳,原来是雅间雕花木窗被一阵风吹开,同时寒凉的气浪随着大开的窗户卷进屋内,一下子冻没了两人微醺醉意。
“蒋兄,我两相交多年,在下厚颜相劝一句,这等故事,怕是不宜多论啊,你父为朝中肱骨,你兄才情冠绝天下,深得帝心,假以时日定能封侯拜相,可谓前途无量!你可别祸从口出,殃及家族。”
“啊……哈哈哈哈,面对美酒,难以自持,在下饮酒多了,胡言乱语了,都是妄言,都是妄言!”
……
三日后,不比京城的繁华热闹,泾州的一处偏僻村庄在冬日里显得更加萧索,乡间的小路上鲜有行人。
背着一箩筐柴火回到自家农家小院时,刘锦看到的就是这般景象——院子里数个身着轻甲的年轻兵士整齐肃立,不苟言笑;主屋正堂坐立一人,看着约莫四五十岁,有了些年纪,面带笑意但眉眼间已隐隐透出长久等待的不耐,他衣着颜色不显却能看出做工不菲,和立在一旁畏畏缩缩做农家装扮的二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男人看到刘锦进门微微一怔,门口这个少年看起来十六七岁,身量修长,正是抽条的年纪,穿着的衣物显然没有跟上长高的速度,略有些短了,在寒凉的天气中看着很是有些单薄,但少年精气神看起来不错,浑身上下透出常年在乡野田间长大的的精瘦结实。眼见少年露出了疑惑神色——毕竟家中出现一堆不速之客——他随即起身快步行至刘锦跟前,撩袍下拜:
“抱歉惊着您了,奴才名唤赵全,一直在圣上身边贴身伺候,现奉旨来迎五殿下回宫。”赵全微微停顿:“当年圣上也是迫于无奈,不得不让殿下在民间多挨了许多苦楚,如今圣上御极四海,命人四处找寻殿下下落,终于在此处寻到殿下,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刘锦脑袋一片空白,在赵全跪下时就向后退了一步想要躲开这一拜,听完赵全的话更是觉得脑内天雷乱炸,只能凭借本能拽起仍跪在地上的赵全。
皇子?五殿下?这是哪和哪?镇上那些个讲奇闻异事的说书先生都没这么个段子,还有那些话本都没这么写的!
刘锦实在没有办法思考明白这一桩故事,只觉赵全这一拜简直莫名其妙。说实话,作为少年郎,刘锦也有深夜在被窝里面畅想过自己有朝一日气运加身,飞黄腾达,快马扬帆,但是刘锦他也明白的,虽然他去学堂读书识字,学书习经,但科举一途与他绝无可能,他还有弟弟和双亲。他作为长子,作为兄长,在家侍奉双亲,娶妻生子,平淡平庸了此一生才是他人生应该有的路径。谁能想到,他就是出门砍个柴,回来就有人告诉他自己居然能成个皇子?!
空气一时沉默,刘锦转头看向自己的父母,唤到:“爹,娘……”却只见他叫了十六年爹娘的两个人在听到他声音的一刹那露出了惊惶神色,跪地拜服,头压得是那么低,因为跪伏而弯曲的脊背是那么刺眼,明明早上自己还是他们的儿子,他们是他需要顺服的双亲,结果现在就已经因为这位赵公公的惊天一语拉出身份的天堑鸿沟。
刘锦从不知道自己并非刘家亲子,只是他确实自小就能感觉到父母待他和弟弟的不同,对他虽然不短吃穿,但总有疏离;对待弟弟却真的是如珠如宝,弟弟读书争气,双亲就将弟弟送入县里的学堂,下学回家也无需做家务,许多杂活便只能由刘锦全部包办。怪不得呢,身体里流着不一样的血总归是亲疏有别,他没有被珠玉般对待不仅是因为他学业不及弟弟,不仅因为他是长兄需要更多磨砺,还因为他不是亲子啊……
但是话又说回来,刘氏夫妻在得知他为皇子后如此惊颤,那十六年前是如何养到他的?难道领养他时不知他身份贵重吗?没有任何信物吗?
“赵公公,这就能够确定,我是所谓的五殿下吗?我自小就在这山里长大,家中也从未见到不符合我农家身份的金贵东西,就确定不会认错人吗?”
赵全自看见刘锦那一刻起就确信不会认错。这位少年虽然衣着简朴,穿着的衣服一看就是便宜布料做的,颜色为近乎发黑的靛蓝色,极为暗沉,和京城贵人们灿若云霞的璀璨衣料真是天上地下,但就是这样灰扑扑的打扮,却难以掩盖少年眉目中的清俊,特别时那双墨黑的眼睛,极像龙潜时年轻的圣上。赵权心中暗叹:“没想到这么几位皇子中,最像今上的居然是这个落在外面的。”
正在赵全暗暗感叹时,听见五殿下唤他,他回过神来,微微一笑,答道:
“殿下多虑了,奴才一看见殿下,就寻思呀可真的和圣上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真是当得上龙章凤姿。至于这信物嘛,殿下找不见也正常,当年下面的人办事不利,阴错阳差让殿下流落至此,信物八成是遗失了。不过殿下尽管放心好了,奴才从圣上龙潜时就伺候了,您这脸啊,绝不会认错。”
赵全边说边撇了一眼还跪在原地的刘氏夫妇,道:”至于殿下的养父母,也请殿下无需忧心,他们既然养育殿下长大,宫里自然不会亏待了他们的。就请殿下准备准备,随奴才回宫罢,陛下看到殿下不知道得多高兴呢。”
刘锦一时沉默。不知道是过了一瞬,还是已经过了很久,他长叹了一口气,上前扶起刘氏夫妇,并对赵全开口道:“既如此,我也无话可说,就麻烦公公安排了。”
赵全确实当得上他名字里的”全”字,处处都安排妥贴,有人来伺候刘锦更衣,片刻他就脱下了他那身靛蓝色的粗布衣服,换上了更加松软暖和的衣袍,伺候的人处处细致,让刘锦真是十分不自在,同时车架也已经准备好了,车里铺了厚厚软垫,还放了手炉,暖意融融,隔绝了外面所有寒气。上车前刘锦仿佛有千言万语,但却凝滞心头,说不出来一个字,只给养父母恭敬磕了三个头,是为感激,也是为告别。
刘家的动静把还是把村里一些人引来了,这的村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阵仗,难掩好奇凑上来想八卦一番,结果看到了刚才进刘家的那位衣着考究的人对刘家那个长子恭敬有加,他们更好奇了,但又畏于身份,踯躅不敢近前。刘锦上车前,目光和曾经的邻居,童年的玩伴对上时,这些自小的熟人对他露出微笑,但又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躲闪,与以前日子里在山上爽朗大喊他名字的样子简直派若两人,刘锦心中略感悲哀:自己可真真成了“贵人”啊。他不欲多说,只回身道了一句各位保重便上了那辆温暖妥帖的马车。车队启程,刘锦撩开车帘,看到自己住了十六年的破屋,看到自己熟悉的乡间景色随着车架的前行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他不想再看,放下车帘,默然无语。
当晚在驿站休整时,这位未来的五殿下神情间还是显出了难以隐藏的郁色,用饭时也心不在焉。赵全悄悄看了少年这双浓郁漆黑的眼睛半刻——这双眼眸极肖圣上,可光彩却截然不同,当年圣上的眼眸可要狠厉的多。
当年先帝朝大薛妃有孕之后,先帝大为欣喜,但当时的太子殿下却坐立难安,终于等到薛妃出宫去护国寺祈福,太子便动手了。当时是真的想母子俱亡,死无对证的,可哪成想大薛妃居然也早有预料,安排心腹宫女拼死将孩子送出。可能是薛妃最后的挣扎激起了太子的恻隐之心,他之后并未对那婴孩赶尽杀绝。
巧合的是,当年嫁为太子侧妃的小薛妃也正好有八月身孕,听闻家姐噩耗惊惧之下产下死胎。不得不说是命运的安排,这巧合的时间正好可以来出狸猫换太子,让这位五皇子的出现和回宫变得合理起来,只需要把小薛妃的死胎换个说法。
虽然少年现今眼中带有微微愁色,但是难掩眸中光华璀璨,也不知在回京城以后这位殿下的眼睛是否还能保有如此色彩?他终是不忍,劝到:
“奴才深知殿下离开了自小生活的环境定会有诸多不舍和不习惯,但您本就不是那山中雀鸟,如今只是去到您本该去的位置,京城诸多可还等着您去经历呢,殿下切莫带有愁色了,看得奴才都心疼,还是开怀些罢。”
“公公……当朝国姓乃陆,我此番回去,陛下……父皇是不是会给我换个名字?”刘锦没有回应赵全方才的劝慰,问了个别的问题。
“那是自然,殿下回宫之后,圣上定会重新给您赐名,赐亲王封号的。”
刘锦只觉双眼被夜间烛火晃得发烫,他闭上双眼缓了一瞬,随后睁开,对赵全笑了一笑:“多谢公公提点,今日公公多有辛苦,也请公公早些歇息。”随后起身回房。
夜已经深了,这一天的经历让刘锦的太阳穴突突跳痛,他熄灯上榻,却难以踏实入眠。说实话,刘锦现在内心仿佛像是打翻了从前家中灶房里所有的调味料,酸甜苦辣咸全部混在了一起,那滋味真就难以言说,有难过,有遗憾,有震惊,更多的是他自己都形容不出来缠绕纠结,越纠结,越难解,但是有一件事却是无比清晰,那就是:
刘锦这个他用了十六年的名字,还有一起伴随的他过去十六年山野少年的人生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