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湄没理会辛桓的警告,离开皇宫,便叫人给谢不渝送了请柬,相约今夜戌时在“故人来”酒楼三楼雅间相会。
侍女棠儿重伤,仍在府里将养,轮班的果儿陪同辛湄出席。入座后,她为辛湄奉茶,叫来伙计,翻看菜谱。
“殿下,蟹酿橙要来一份吗?奴婢记得以前谢小侯爷爱吃这个呢。”
相较棠儿,果儿开朗爽利,更多一分活泼。很久以前,她为辛湄、谢不渝牵线搭桥,立过不少功劳。
辛湄点头:“再来一份煿金煮玉,一份茭白鲊。山家三脆、炉焙鸡、酥黄独……还有蜜煎樱桃,都各来一份。”
“是,贵人稍坐,这便吩咐后厨备膳。”伙计收走菜谱。
以前,谢不渝爱带她出宫来玩,永乐街的各大酒楼都被他们吃了个遍。他最爱吃一家酒楼的蟹酿橙,说滋味鲜美,模样也漂亮,每次开席前,都要先点一份来解馋。
蜜煎樱桃也是他偏爱的吃食。新鲜樱桃去核加蜜后,慢火煎熬,做成琥珀色的果饯,盛在琉璃碗里,瞧着玲珑可爱,吃起来更香甜诱人。她不太爱吃甜食,有一次他使坏,吃完一颗樱桃来亲她一下,弄得她嘴里也溢满黏腻甜香。
辛湄忽然发现,跟她在一起的谢不渝其实的是很黏人的。
五年来,坊市兴衰,永乐街少了几家酒楼,谢不渝以前最爱的那一家便垮了。如今永安城里,唯有这一家新店里的蟹酿橙、蜜煎樱桃仍是记忆里的味道。
辛湄想,他今夜若是能尝一尝以前喜爱的滋味,应该会高兴吧?
暮风拂面,辛湄喝着茶,往窗外望去,云天尽头残余一线金辉,夜幕灰蓝,街巷里华灯初上。
时辰不早了。
谢不渝暂时没来,莫不是公务繁忙,耽误了?
辛湄心里突然有些咯噔,想着不会。他一向不骗人,至少从没骗过她,今日既然应下了,便会来。
大不了,她多等一会儿便是了。
戌时三刻,夜幕漆黑,伙计送来一盘盘珍馐,每一样都是照着谢不渝的口味点的。他人却迟迟没有现身。
辛湄看着那些菜肴一样样被摆上案几,又一点点地冷掉,整个人僵坐着,脸色终于难看起来。
“殿下,谢小侯爷想必是有要事耽误了,奴婢派人去瞧一瞧。”果儿有些慌了神,谢不渝既然答应赴约,为何一直不来?眼下离戌时都快一个时辰过去了,他要是再不来,岂不是存心戏耍辛湄?
辛湄不言,看着满案残冷蔬食,突然自嘲一笑。
“不必瞧了,他不会来了。”
*
永乐街高楼林立,勾栏酒肆沿街绵延,鳞次栉比。
故人来酒楼对面,另有一座三层阁楼,牌匾上刻着“八方来客”四个大字,乃是这条街上颇有名气的一大酒楼。
雅间里,烛灯未燃,一片漆黑,谢不渝靠窗而坐,手里拿着半盏酒,望着对面的一排槛窗。
辛湄坐在那里,整整一个时辰,一动未动,单薄身形像被剪下来的一片纸。
谢不渝想起今日在文德殿外遇见的她,雍容尊贵,依然是那样美,也依然会对他笑。
他很奇怪,她是怎么笑出来的?
外面传来脚步声,孔屏推开房门,醉意微醺,嘟囔着黑乎乎的,要寻火折子点灯。
“不要点灯。”谢不渝道。
孔屏听出他情绪很不好,收敛容色,凑至窗前端详片刻,费解道:“二哥,一晚上了,杵在这儿看什么呢?”
谢不渝收回目光,喝尽杯中残酒,又提起酒壶,倒了一杯。
孔屏委实不懂,今日不少同僚为谢不渝接风,设宴于此,他既答应来,来了又躲在这间房里喝闷酒,半天不出去,跟以前发酒疯时一样,真是愁煞人也。
“二哥。”孔屏望向对面,忽然发现玄机,“你该不会是在看那位姑娘吧?”
对面那间房屋开着一半窗户,有一女郎坐在窗后,身姿妙曼,气质尊贵,但形影茕茕,莫名透着一股落寞。
“良辰美景,玉液佳肴,佳人却一人独坐,该不会是被情郎所弃,在独自神伤吧?”
谢不渝看在眼里,没应孔屏,默默喝酒。
一刻钟后,大概是知道心上人不会赴约了,女郎低下头,独自用膳。
不知道为什么,谢不渝心里会有一种爽快的痛感,像是刀割溃肉。
外面吵吵嚷嚷,应是有人在借着酒劲喊人。孔屏回头看一眼,提醒:“二哥,寻你呢。再不过去,一会儿他们得把这座楼掀了。”
谢不渝放下空杯盏,饮尽壶中酒,酒壶一扔,举步往外。打开房门,一人踉踉跄跄扑进他怀里,酒气冲天:“谢六郎,躲哪儿去了?半天不见人影!”
“这不是来了?”谢不渝懒洋洋的,语气挟些不耐烦,依稀是昔日年少时的桀骜脾气。旧友嘿嘿一笑,揽着他走回筵席。
*
辛湄喝了一夜闷酒,次日醒来,头痛欲裂。
侍女送来唾盂,辛湄趴在床头,呕完秽物,满屋冲鼻臭气。
她累得快脱力,又嫌弃脏污,大声道:“备水,我要沐浴!”
折腾完,已是午后,辛湄疲累地躺在方榻上,想起昨夜被谢不渝爽约戏弄,五味杂陈。
不记恨?
呵,她究竟是哪一根筋搭错了,才会认为谢不渝会毫不介怀,时隔多年,依旧对她情根深种?
“昨夜在‘八方来客’,左监门校尉夏桐设宴为谢小侯爷接风,谢小侯爷准时赴宴,与友人宴饮,通宵达旦,直至天明方回……”
果儿在旁汇报谢不渝昨天夜里的行踪。夏桐世家出身,乃谢不渝昔日挚友,当年谢家蒙难,夏桐为救谢不渝,不顾首尾,屡次为西宁侯府仗义执言,差点被他父亲打成残废。他与谢不渝的感情可想而知,这次谢不渝奉诏回京,他自然一早便设下筵席,为其接风。谢不渝想来也是知晓的,并且会赴宴,可是昨天,他仍然笑着应下她的邀约。
——他是在蓄意报复。
辛湄胸脯起伏,气极反笑。
当年一事,是她理亏在先,他若是记恨,骂她负心也好,晾着她不理也行,何必非要用这样阴损的方式来折磨人?
他能这样报复她,不也是仗着她依然对他有感情吗?
“果儿,查一查谢不渝下榻何处,叫戚吟风备车,送我去一趟。”辛湄心有不甘。
果儿欲言又止,心知劝不住,颔首应下。
*
谢家府邸被抄封多年,已成荒宅,谢不渝这一趟回京率精兵八千,驻扎于外城,他本欲先与孔屏住在军所,谁知夏桐心热,早便为他选好宅院,从八方来客离开后,径直便拉他来相看。
宅院统共两进,不大,但是坐北朝南,开阔敞亮,位置闹中取静。走进其中,但见花木繁茂,游廊底下凤尾森森,主屋窗牖前栽种着一棵参天榕树,树下辟有一方空地,正适合练武。
“我想着,圣上若是有意让你留京,必会赐你豪宅,这处地方便只是暂住,所以没挑那些高门大院的。你别看这宅子不大,位置可非同一般,往东是二十八库,往西是潘楼,出门左拐则是马行街,去哪儿都方便。更重要的是,这儿地处惠和坊,离侯府不过……”
夏桐走在游廊里,往昔日西宁侯府的方向指,却见墙垣那头飞檐入云,走鸾飞凤,竟是一群颇为陌生的建筑。
小厮抓住他的手指调转方向:“郎君,指错啦,是那边……”
夏桐往另一边看,认出西宁侯府,嘿笑:“哦,侯府在那儿。瞧瞧,虽然不在一条街上,但是也就相隔两三条巷子。若是你想家了,抬头便可看一眼,聊解相思,如何?”
谢不渝“嗯”一声,不咸不淡的。夏桐心酸不已,突然抱住他,痛呼:“六郎,你为何都不笑了?!”
“你家郎君醉了,扶回府上。”谢不渝懒得跟这醉汉理论,扒开他胳膊,交由夏府小厮送走。
孔屏挠挠头,看小厮把人扛走后,跳下长廊,跟在谢不渝背后。
“二哥,你以前很爱笑吗?”
“不爱。”
孔屏腹诽嘴硬,夏校尉都不止一次提过了,以前的谢家小侯爷活泼爽朗,明艳动人,可不是如今这副死气沉沉的臭模样。
“唉,也不知那儿是哪位贵人的府邸,飞阁流丹,雕梁绣柱,可真是气派!”孔屏岔开话题,望着先前夏桐指错的方向,环胸琢磨,“要是能与这贵人见上一面,处好邻里关系,咱往后在京城里想必也要好混许多。”
谢不渝跟着瞄了一眼,不做评价,走向宅外。
*
“那栋阁楼看着好生眼熟。”
宅外,长公主府上的香车停在墙垣下,辛湄望向一座丹楹刻桷的楼宇,思忖道。
果儿细看两眼,确认后,回复道:“殿下,那是咱们府上的飞仙楼。”
辛湄:“?”
“谢小侯爷这座别院……好像就挨在咱府旁边啊。”果儿越看越意外。
“这里不是惠和坊吗?”
“是,但这里是坊西南角,挨着景仁坊,咱府上地界大,跟旁的宅院越坊相隔,也很正常。”
“哦。”辛湄眉心一动。
宅门被人从里推开,一高一矮两人走出来,当首男人一袭玄色束身戎服,仪质瑰伟,神气威严,走至台阶下,脚步猛然一收。
“殿下,小侯爷来了。”果儿低声。
“请过来。”
“是。”
果儿下车,熟稔地请谢不渝前去相见。谢不渝望向墙垣下的那辆马车,没应声,也没动。
孔屏又开始挠头:“二哥,长公主殿下有请,必然是为前几日救驾一事,又不是向你讨债,你又发呆做什么,快去啊!”
谢不渝眉头轻皱,瞪他一眼,往马车走去。
辛湄推开车窗,云髻堆鸦,花颜月貌,精心描画的眉眼似山水盈盈,含着一汪柔情。
“谢将军。”
这一声太柔,似委屈,似娇嗔,颇有些千转百回。谢不渝抿住唇,料想她是来兴师问罪,想说些什么,又不甘心就这样松口,便只是沉默。
“昨日,我本是想设宴酬谢将军的救命之恩,谁知将军另有邀约,无暇赴宴,令我一人独自在楼中苦等了一夜。不过,此事原不怪你,是我考虑不周,令你为难了。”
谢不渝挑眉,眼神意味深长。
辛湄接着道:“不知将军今日是否有闲?若蒙不弃,我仍想设宴款待,以谢将军救命之恩。”
谢不渝道:“没空。”
“那明日呢?”
“殿下不必白费心思,我不会去的。”谢不渝不欲多言,说完便走。
“无论你来不来,我都会等下去。”辛湄声音忽然哽咽,泫然欲泣,“这一次,我会一直等下去的。”
谢不渝脚下刹停,胸口闪过猝不及防的痛,他的脸色想来并不好看,却是回头,无所谓地笑笑:“哦,那殿下自便。”
辛湄被刺痛,噙泪重复:“今日戌时,故人来三楼,我会一直等下去的。”
目送谢不渝、孔屏二人离开,辛湄关窗,拭走眼角泪痕,淡淡道:“回府。”
果儿怔忪:“回府?时辰不早了,不是……要去故人来等小侯爷吗?”
“等啊,又不急。”辛湄不慌不忙,下令回府。
戌时,窗外落日熔金,余晖铺洒在镂花窗棂上,晚风一吹,筛下斑驳光影。
辛湄仍旧坐在镜台前,手握石黛,泰然描眉。
今日这副妆容已化了一大下午,果儿早无下手的余地,又不敢吱声,唯有揣着手杵在旁侧,默默看地板上的影子。
天幕一点点黯下来,半晌,辛湄总算放下石黛,却道:“换身衣裳吧。”
“殿下,天都黑了……”果儿试着提醒,“您不是约了小侯爷吗?”
“嗯,是约了,但是不急呀。”
与此同时,故人来三楼雅间外,一阵脚步声飒沓而来。谢不渝推开房门,看见空荡荡的屋舍,眉心一蹙。
小谢:气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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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