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江海别 第12章 第 12 章

伶阳天气炎热，到了夜晚倒反能够获得些许凉爽。沈秋屿洗了澡从卫生间里出来，看见庭院里许沉月坐在摇椅上晃着扇子。

他走过去，头发还很潮湿，水痕顺着他的面容滑落下来。月色娇美，银光铺设在他的面容上，使得他的面容呈现一抹极为俊丽的莹白。

他问：“妈，哪里来的摇椅。”他坐在一旁的小墩子上，打算就着夜晚的凉风将头发吹干。

伶阳一中对仪容仪表检查严格，他的头发并不短，现在还没到检查仪容仪表的时间，所以可以暂时留存了一下这些头发，不过不久后他就要去重新剪短。

有些长的头发需要在外吹一会儿风才能干，他就坐在这庭院里，为了赶上新学校的进度，他翻着语文书看着，也在这里陪着许沉月。

许沉月说：“海岚给我送来的。说是昨天打扫卫生整理出来了，洗干净晒干了就给我送过来。”

听见这个名字，沈秋屿想起蒋翊来。他知道他妈妈和蒋翊的妈妈以前是一个院里长大的，从小关系就好。许沉月回家乡后，白海岚也多有照顾，对他们也很关切。

许沉月大概也想起蒋翊来，于是就摇着椅子，笑着看着沈秋屿，轻柔地问道：“和小翊相处得怎么样。”

“还好。”沈秋屿如实回答。此时想起蒋翊，脑海里都是蒋翊那张一整天不知道在高兴什么的笑脸。他简单地对蒋翊做了一个评价：“他很开朗，性格很好，有很多朋友。”

他依旧将蒋翊的某些评价吞没咽喉里，没有说出什么不好的话。不过那些话无非就是觉得他有点吵，有点太热情，有点精力太旺盛——这些沈秋屿都不太适应。他翻了书，打算慢慢看下去。

许沉月说：“是啊，小翊那孩子是个好孩子，我想着他应该能够和你玩得很好的。”

沈秋屿翻书的举动一顿，他还垂着脑袋，一片月光致使的阴影覆盖在他的面容上，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态。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只是问了一句：“妈，你和蒋翊说过我的事情了吗？”

许沉月摇晃椅子的动作一顿。她的目光落在沈秋屿的身上去。即便沈秋屿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到底还是能够察觉到沈秋屿的心绪。此时她知道，沈秋屿有点生气了。

于是她说：“我和海岚的关系很好，我和她讲过你的事情。但是我不知道，海岚和小翊有没有说过。”她慢慢地说着。原本处于他们之间那种轻松悠然的氛围全然消失不见。

沈秋屿阖上书。他抬起头来，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他说：“妈，我困了，先回去了。”

许沉月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看着沈秋屿进入房间里去，关上了门。门缝里隐约透出一点暖黄的灯光，里面静悄悄的。许沉月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靠坐在这里，不再摇晃摇椅，凝望着那轮皎月，愁绪万千。沈秋屿虽然是她的儿子，但她好像一直对沈秋屿不太了解，这似乎是因为沈秋屿年幼的时候，她工作太忙几乎没有与沈秋屿相处导致的。

不过她知道，他的内心如此敏感、执拗，她从来不敢多说什么话，就担心沈秋屿多想。现在……她又叹了一口气。她打算去问一问海岚到底该怎么办……

伶阳一中就在镇上，其实距离沈秋屿家不太远。许沉月原本也要给沈秋屿买了一辆自行车，他不太想要。

他这个人一直以来早睡早起，他说他想要走过去，锻炼一下身体，也醒醒精神。他沿着这一条道路走去，已经陆陆续续看见学生们都去上学了。

不过现在还早，也几乎没有什么学生。

路边有着早点摊子，学生们都拥挤在那里买早点吃，沈秋屿出门前就吃了许沉月做的早饭，对此并不热衷。夏日太阳出来得很早，只是早上六点钟，天边已经大亮，带着夜晚凉爽之意的晨阳晒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

沈秋屿忽然在一堆人头中精准认出一个脑袋来。

他长得高，体量又大，身躯挺拔，半张俊朗的侧脸被晨阳覆盖，很容易引人注目。沈秋屿刚刚上学第一天，他的同桌张磊知道他和蒋翊关系不错，把蒋翊的事情抖了一个底朝天。

蒋翊在学校里挺受欢迎的，学习成绩好、长得又高又帅、性格开朗活泼、会打篮球，很招人喜欢。男生喜欢和他玩，女生也会经常给他写情书。

现在看见蒋翊又出现在眼前，沈秋屿默然地加快了脚步，打算悄声从他的身边走过，不让他发现他的存在。他稍微沿着道路边缘走，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结果才走了两步，那边就响起来蒋翊的声音：“沈秋屿！”

沈秋屿假装没有听见，又往前走了两步。

“沈秋屿！”

伴随着蒋翊的呼喊声，是他骑着自行车发出来的金属碰撞的声响。两条腿肯定躲不过两个轮子。沈秋屿暂时放弃了自己想要逃离的想法。

蒋翊很快就追上了他，他的嘴里还叼着一个包子，见沈秋屿脚步慢下来，他跳下车，单只手推着车走在沈秋屿的身边。一边啃着包子一边说：“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怕迟到？这才几点，就算你六点半到学校，教室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他说完，把包子塞在嘴里，从兜里又拿出一个来。上面裹着轻薄的塑料袋，被蒋翊的手捏得嚓嚓作响。

“你吃吗？”

嘴里塞着包子，他说话含糊不清。

沈秋屿一直都没有说话。半张冷硬的侧脸浸没在晨阳当中，没有半分柔和。目不斜视，神色沉静。蒋翊看了他一会儿，把包子默默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他眼珠子滴溜转，在回想昨天自己哪里惹沈秋屿不高兴了。即便沈秋屿面上的表情很少，蒋翊还是能够知道沈秋屿昨天心情还不错。但是怎么今天早上一看，就绷着个脸不理人呢？

他又仔细想了想，实在找不出自己哪里惹沈秋屿不高兴了，于是就笑着说：“你是不是作业没写完，所以你走那么快也不理我。我们的主课老师都一样的，你什么没写，我给你抄。”他笑嘻嘻地说着这些话，慢慢地继续跟随在沈秋屿的身边。

然而此时的沈秋屿，凝望这张明朗俊逸面孔上的任何一丝笑容，都觉得如此虚假难看。这看起来真挚、灿烂的笑容，包含在一定的同情与怜悯当中，这种情绪比别人的厌恶还要让人无法忍受。

沈秋屿那本就冷淡的眼眸，更显得淡漠冷清。

蒋翊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沈秋屿的心情更不好了。他自己琢磨哪句话又没说对，但他始终没有得出一个准确的答案。他困惑地眨了眨眼睛，金色的阳光落在沈秋屿的脸上，在他这俊秀的面容上滞留下柔和的暖光。

沈秋屿依旧一眼都没有看他，甚至嘴唇也在冷硬地抿起来。于是蒋翊知道，现在的沈秋屿正在深深地讨厌自己，即便完全不知道自己哪一个举动惹得他不高兴，也知道自己在这待着也是碍眼。

蒋翊对沈秋屿说：“那我先走了，我的作业还没做完，现在要赶早去赶工呢。”说着，他重新叼起包子来，跨上自行车就赶紧离去了。

他依旧骑得很快，迎面的风将他的衣襟吹得翻飞，前额有些长出来的额发也飞舞得乱七八糟，看来真的是要赶着去写作业。

蒋翊一离去，沈秋屿的身边骤然就清冷下来。

沈秋屿似乎也像是放松下来，那紧抿的唇瓣稍微放松，肩膀也是如此。但是他的目光看向那已经快要在视线里消失的身影，那身影越来越远，即将归寂于那片暖阳中。

“快快快，哥。我的哥，你作业借我。”

张磊一边啃了一口馒头，一边向另外一边喊。

那边也在赶工，奋笔疾书得没空理他。

借了一圈没有效果的张磊转头过来，对沈秋屿说：“沈哥，你借我呗。”

沈秋屿说：“你要什么。”

“数学，语文。”

沈秋屿没有多问，把自己的昨天做的卷子拿出来。

张磊看了一眼，两眼一黑：“沈哥，你这写得太多了。抄不完。”但是权衡利弊之后，发现已经没有其他好的选择，一把捞过沈秋屿的两张卷子，先把选择题和填空题抄了，其他的题随便挑选几个抄一抄。

看到这么早起来赶作业的人不在少数，就连那蒋翊也是五点多起床就为了能够早点过来写作业，沈秋屿稍微有些疑惑，问了一句：“怎么今天都现在来写作业。”

张磊已经顾不得吃早餐了，一边疯狂写着，一边还能够回答沈秋屿两句。他说：“昨天我们约着去大晚上捞虾去了。那河虾，啧啧啧。”咂舌咽了两口口水后，张磊将试卷翻页，他一边抄又一边唠叨起来，“你说那蒋翊是什么变态，你说他人长得帅，成绩好就算了，他什么都能玩得好，甚至捞虾都厉害得很。我服了，他到底是什么东西，啧啧啧，气死我了。最大的那只被他捞走了，你说气不气。”

又再一次听到蒋翊的名字，沈秋屿的眉头紧蹙了一下。他的脑海里浮现蒋翊的面颜，又想起他那困惑而又明朗的双眼。

心情骤然平静下来之后，所有理智才得以回溯，他明白或许他妈妈其实根本就没有和他讲述过自己的事情，就完全分不清蒋翊所对他的那种莫名的好意是否只是因为裹挟了怜悯而展现出来的。

不过若是蒋翊对他的事情一无所知，就是他沈秋屿单方面的无理取闹和自以为是。他觉得确实不应该这么容易发泄自己的情绪，从而表露出不善的神态来。

“谢谢你，我沈哥，以后你就是我大哥，你是我永远的大哥。”张磊将那两张卷子放在沈秋屿的桌子上。把燃眉之急解决，张磊往后靠坐，手中拿着早餐趁现在还没到早读时间，他赶紧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不过还是不忘记和沈秋屿说道：“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我们今天下午就去。”

“不去。”沈秋屿说。

张磊说：“反正就这一次，这些天真的读书都读得快抑郁了，玩点轻松一点的。也不是不好，有的吃还有的玩。”

旁边那个也在抄作业的是王齐然，他听到这句话，转头过来说：“去谁家做。”

张磊说：“还能去谁家？当然是蒋翊家。”

“也是，就蒋翊的妈妈开明一些。让蒋翊玩。”

“你不想想蒋翊玩，但人家蒋翊成绩好得很，他妈妈一点都不管。”

“别提了，不要再给蒋翊那家伙面子，他听了又要嘚瑟一会儿了。”

“他哪天不嘚瑟？你管他呢。”

“今天还是去早一点吧。昨天太晚了。”

“明明是你不会捞，还掉河里去了。”

他们在沈秋屿的身边说笑起来，沈秋屿回想了一下课表，然后从桌子里拿出语文课本，学生们这个时候也陆陆续续进入教室里来。

沈秋屿刚一抬头，就看见年级主任林红梅站在教室门口。其他人立即噤声。几个踩点进来的学生老老实实地喊了两声老师好，缩头缩脑地跑进来了。

林红梅说：“这都几点了！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没吃早饭吗？！”

教室里这才响起窸窸窣窣的念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