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翊依旧计划着,在这里再多待一会儿。他觉得无论沈秋屿到底想要干什么,总会在不久之后离开。于是他缩在这个狭窄、空气不流通的空间里,开始进行等待。
他竖起耳朵来,企图听见门外的动静,也试图分辨沈秋屿是不是已经离去。但是他的耳朵所听到的声音告诉他,沈秋屿来到了这隔间之前——或许他只是想要上厕所。
蒋翊这样安慰自己。不久之后,沈秋屿敲响了门扉,蒋翊捏着鼻子,发出一种奇怪、尖细,反正听起来绝对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他说了一声:“有人。”
外面好像沉默了一会儿。就在蒋翊以为沈秋屿会立马离开时,却听见沈秋屿说了一声:“蒋警官,我需要和你谈一谈。”
蒋翊从这简单的话语当中,从这个称呼里,察觉到沈秋屿只是想要和他谈论案件的事情。并不想和他谈论他们之间的私事。
蒋翊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一种无言、艰涩的情绪也从心间浮泛起来,让他的咽喉滞涩。他始终明白,沈秋屿这样的态度是正常的,因为不告而别的是他,到现在都没有联系过他的人也是他。
他明明知道沈秋屿到底是怎么样记仇的人,却依旧在这些年岁里,没有和他见过一面,通过一次话。
这是他应得的。
蒋翊站了起来。明明也知道或许沈秋屿根本就不会在意他现在的装扮,还是拿出手机来,用屏幕上模糊的倒影来整理了一下衣襟和头发。就像读书时期蒋翊几乎每天都拿着一枚小镜子臭美一样。
现在他不易察觉地轻了一下嗓子,将刚才自己捏着声音假装成被人但还是被沈秋屿识破的事情抛之脑后,用这样若无其事、镇定自若的模样站在了沈秋屿的面前。
相同的身高,总是让他们轻而易举就凝望入对方的眼眸深处。这样猝不及防再一次撞入这幽邃、淡漠的眼睛里,蒋翊给自己那点心理建设,好像在一瞬间彻底崩溃了。不过他依旧迫使自己干涩的咽喉发出声音来,发出这样平静的声音。
“沈律师,你有什么想知道的。”
“关于笔录、监控,我都有比较疑惑的地方。”他移动了步子,冷淡的眼神从镜片下面投射过来,“我们现在需要一起去看一看。”
沈秋屿走在前面,修长挺拔的身躯包裹在一身剪裁妥帖的西装里。蒋翊安静地跟随在沈秋屿的身后,原本脸上的那种镇定全然消失不见。他显得如此沮丧、难过。
他又抬起眼睛来去看沈秋屿,发现在这个角度,除了看见他因为瘦削而显得薄情的下颌以外,看不见他脸部的任何地方,完全不能够窥视到他脸上的任何神情。
于是蒋翊忍不住想到,在这个背对他的时候,沈秋屿脸上的表情还是这么一成不变吗?
人就是有这样的贪婪性,明明知道不可挽回,还是心中暗存着某种希冀。蒋翊因为自己的这种心态感觉到不齿。他不齿自己一如既往的厚脸皮,也不耻自己竟然还有脸想着和沈秋屿死灰复燃……
沈秋屿清瘦却又强劲的手指指在屏幕之上,他的声音一成不变,他问道:“这个人是谁。”
他手指所指的这个人,从背影看起来是个女性。长长的头发及腰,身穿的是女性的工作服,身形高挑。她推着餐车进入了这一间储物室。那间储物室里平时存放很多的东西,一旦什么东西没有了,就会有很多的工作人员前去里面拿出来补货。
以至于案发当天,最起码有七个人去过里面。摄像头所在的位置所能够拍摄到的,就是行走过去的身影,以及走过来的身影。一般来说,只要再折返回来,就能够看清楚这个人的面容,可是这个人进入储物间之后,就从另外一边彻底离开了。
沈秋屿问完自己的问题,继续说道:“那一边是安全通道,可以从楼梯下去,直接离开。”他的眼神显得锋锐、冷厉,他操控着鼠标,再一次调取了刚才所看的监控,“但是门口和大厅的监控显示,没有这样一个人离开。”
他的目光转移到了蒋翊的脸上,用这种公事公办、平淡冷漠的语气继续问道:“所以这个人是谁。”
暂时没有得到回复的沈秋屿,将另外一侧的泡面桶推开一些。这让蒋翊有点局促,他知道沈秋屿要去拿什么,主动伸手将桌子简单地清理了一下,喊了陈宇来。
陈宇很快就跑过来了,脸上带着殷切的笑意。先看了看沈秋屿,又看向蒋翊,他说道:“怎么了?老大。”他脸上已经完全一副八卦的表情了。看来在蒋翊不知道的时候,他们这些人相互通气,不知道谈论了什么。
有时候,一些小八卦确实可以缓解工作氛围的紧张和严峻。蒋翊瞧见这小子的神色,心中不免升起了一点无奈,下意识伸出手来朝陈宇的脑袋打过去。而对自己老大格外了解的陈宇矮身一躲,继续一脸笑嘻嘻地看着蒋翊。
打人打空了,蒋翊稍微有点尴尬,转头看去,沈秋屿也抬起头来看他。沉冷的眸子静静看着他,似乎在问他怎么这么慢。蒋翊心中有些讪讪,说了一句:“把这个扔了吧。”
然后把刚才收拾出来的垃圾塞给陈宇,也不管陈宇愿不愿意,转身过去老老实实地又在沈秋屿身边坐下了。沈秋屿把刚才挑选出来的笔录铺开,他继续对蒋翊说出自己的疑惑:“林湄玫说她十点钟的时候给B1包厢送酒,为什么李寻说他十点十分也给B1包厢送酒。一箱酒,十分钟喝完吗?”
蒋翊说:“这个我们问过了,在后面。”他的手指尝试着掀动一下后面的纸张。结果沈秋屿的手掌压在上面,让蒋翊无法翻动,于是抬起眼眸来,就看见沈秋屿冷淡地看着他。
蒋翊知道他还有话语要说。他安静地等待着,就听沈秋屿说道:“他说他送错了,我看见了。我想知道更为详细的情况。”
“他非常从容。”蒋翊回答。面对沈秋屿冷漠的面色,在很多时候在面容上,他都看不出任何的退缩与窘境,即便他的内心当中有多少的想法,都不会轻易表露在面容上。此时也是如此。
他又说:“他对我们的询问极为认真,看起来真诚,所回答的问题都很淡定、从容。”
“那么按照蒋警官这么多年的断案经验,你有看出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没有。”蒋翊在这样的言语中,隐约探知到一件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沈秋屿将笔录本阖起来,不再将目光落在蒋翊的脸上。蒋翊依旧感受到了他这种明晃晃的抗拒与漠然。就在他以为沈秋屿不会说任何话语时,沈秋屿说道:“他不见了。”
现在轮到蒋翊惊讶了。这是完全无法控制的表情,他的眼睛稍微睁大,询问道:“不见了?”
沈秋屿依旧没有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隐瞒起来,而是在这个时候选择与警察合作,他点了点头,将这件事简单地说了一下。他说:“今天早上,我又去了一趟。我对主理人说,我想要见那几位老员工。我记得昨天你在临走之前,说过不让任何一个人任意离开。但是将那几个人叫过来之后,我发现其中有一个人没来。叫李寻。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经历过审讯之后就好像消失不见了。”
蒋翊的眉眼更为冷峻,他将原本压在沈秋屿手臂之下的笔录本重新拿起来。仔细翻阅了关于李寻的笔录。他的目光在这些文字上认真地逡巡。他整个显得肃穆、宁静。
沈秋屿默然地坐在他的旁边,看似在凝望着手中的东西,实则微微抬起眼眸来,凝望蒋翊这半张英俊的侧脸。在光照之下,他的面容如此清晰,两个人共同坐在这个位置,是一个近在咫尺的距离。
原本在梦境与思念里描摹过无数遍,甚至随着年岁增长也有些模糊的影像,在这时与眼前的这个人完全重叠在一起。
沈秋屿站了起来。
他带着自己的公文包,安静地离开了这个地方。他只是来向蒋翊带来这个消息的。不过这样的信息,明显可以通过手机来告知,他却还是来警局一趟。
他并未将以前的事情当成现如今仇怨的根本,也没有因为隔阂将案件更为置之边缘。在正事的面前,确实什么事情都可以暂时放一放,所以并没有刻意不告诉蒋翊。
当沈秋屿快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纷杂的脚步声。这脚步声纵使也在记忆里模糊起来,却让沈秋屿在第一时间就知道到底是谁追随过来。果然不久之后,他听见蒋翊的声音说:“沈……沈律师,我送你回去。”
沈秋屿的脚步只是稍微停滞了一下,并没有回头,与他说了一句:“我今天开了车过来。”
于是蒋翊的脚步声,就彻底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