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江海别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令纪夫人有些惊讶的是，自从这日后，裴镜每日都会到访孙府。

第一日，他带来一只毛色火红的大鹦鹉，能够口吐人言，说是纪姑娘病中无聊，可以解闷。

第二日，他带来一盒十二只的绒花，说是一位快要七十岁的老师傅手作，给家里的姑娘戴个新鲜。

第三日，他竟带了一只足足有一尺见方的粉青官窑小缸，里头养着鹅黄色的碗莲，是花农养在暖房中的，才能在这个时节盛开。

这日，裴镜正要告辞离去，纪夫人叫住了他，慢慢斟酌道：“九郎，你日日来探望，我也实话同你讲，我只得雯儿一个女儿，虽是小门小户，也自小捧在掌心，从没受过什么委屈。裴家高门显贵，我们只怕高攀不起。”

裴镜听闻，起身郑重行了礼，才道：“太太，门楣之见，不过是轻狂人的歪理，无需放在心上。在苏州时，多蒙纪贤弟和纪姑娘照佛，我一直心怀感激。纪姑娘秀外慧中，一手笛技，更令我折服。若能结秦晋之好，是我的福气，定当珍而重之。”

说到纪令雯时，他微微停顿，耳朵也红了，似有些窘迫。

纪夫人没料到他如此恳切，谈吐也十分郑重。裴镜走后，纪夫人唤出立在一侧屏风后的纪令雯道：“雯儿，刚刚母亲试了他一试，他只怕有几分真心，且是个老实孩子。”

纪令雯低首沉默不语，半晌道：“若是母亲觉得合适，那就如此吧。”

纪夫人温柔的把女儿揽入怀中：“不急，你再想想，这是终身大事，再怎么仔细也不为过。”

母女俩正喁喁说着私房话，叶氏挑了帘子进来，笑道：“珍姊姊，那裴九郎走了？”她微笑着看了看摆在高几上的碗莲，啧啧道：“这个时节，能养出这样娇嫩的话，实属不易，看来这裴家的花农，技艺高超。”

纪夫人见她笑的俏皮，怕她说出什么，让女儿尴尬，随便找了个借口打发纪令雯回房去，这才道：“这个时辰，你怎么还有空来找我？”每日早晨，都是叶氏看账理家的时间。

叶氏笑道：“我今天来，倒是真有个事儿跟你商量，我也不绕圈子了。咱们家二房的老三，你见过的罢？和你们家霜儿同龄。弟妹来找我，有意结下这门亲，你看如何？”

原来，因纪令霜年纪小了些，和顾家姊妹不太能玩到一块儿去，再加上这几日纪夫人操心纪令雯的事情，无暇管她，她总是跟孙家几个半大的小子一块儿玩。

孙家二房的张氏，见两个儿子皮得跟猴儿一样，带着纪令霜满院子乱跑，不由得担忧，多多盯着他们些。只见小姑娘刚开始还有些羞涩，很快就跟两个小子混在一起，爬树摸鱼，勇的不行。两个小子更是围着她不停地献宝，一会儿抓个大蟋蟀，一会儿又捞了锦鲤，逗得小姑娘哈哈大笑。

张氏不由觉得，这真是天定的缘分。她在叶氏这里一打听，虽说纪令霜的父亲没有做官，家里却经营着不少商铺和宗族产业，是殷实人家。叶氏见状，便来纪夫人这里，说和说和。

纪夫人听了这来龙去脉，不由得失笑：“这可真是无心栽柳柳成荫了。”她思索一番，若是霜儿嫁到孙家，自然有叶氏罩着她，不愁受了委屈。更重要的是，纪崇在儿女亲事上，令人担忧，王氏更是唯唯诺诺，不敢违逆夫君，纪令霞就是最好的例子，她这个大伯母若是不管，还不知道霜儿要被她父亲卖给什么人家。

她对叶氏道：“你们家，我自然是一百个放心的，此事我回去，好好与她爹娘说，若是能成，再好不过了。”

到了傍晚时分，纪夫人正看着丫鬟们布置晚餐，纪令雯好了许多，纪夫人心情大好，整治了一桌姑娘们喜欢的菜，唤她们一块儿用些。

小丫头站在门前禀告，说回苏州送信的小厮回来了，正在廊下等着复命。

顾瑜微微有些紧张，探头望去，虽说纪夫人写了信，但这几天她仍旧有些不安，怕阿姊惊恐，她也不敢多说一个字。纪夫人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唤了人进来。

小厮进来打了个千儿，垂首道：“问太太安，太太万福。老爷收了信，说若是江宁的事儿了了，让太太尽快回苏州去。老太太病了，家里要太太主持家事。”

纪夫人愣了神，老太太一向硬朗，过年那会儿还为着栩哥儿偏宠钱氏吵闹了一番，她问道：“老爷的回信呢？”

小厮的头埋得更低了：“回太太的话，老爷看了太太的信，只说了这几句，没有回信。”

这实在太不寻常。顾瑜心里砰砰跳了起来。

纪夫人静了片刻，唤了贴身的大丫鬟去给叶氏递了话，家里有事，明日便要启程回去，又叫了几个小丫头开始收拾行李，这才坐下来，细细问了小厮家中的情况。

小厮回话道：“太太，当时小的听老爷这么说，立刻就返回了。没听见老太太的情况，小的该死。”

如此，只怕是家里出了旁的变故。

因着焦虑担忧，纪夫人未等货船，而是由叶氏安排了一搜极快的小客船，虽说船舱小了些，但是几乎可以节省一日的辰光。

等到了苏州码头，来迎接的竟然是王氏。王氏穿着一件半旧的浓绿暗纹长袄，眼下青黑，一双眼睛肿着，见了纪夫人，连忙上前来，正待说什么，见姑娘们也走上前来，硬生生咽了下去，挤出一个笑道：“霜儿这些日子还胖了些......”

这话说的干巴巴的，毫无意趣，纪夫人也懒得寒暄，挽了她上了前头的马车。

一落座，纪夫人单刀直入道：“说罢，家里出什么事了。”

王氏一听，眼泪直滚，抽抽搭搭起来。

纪夫人心烦意乱，小声呵斥道：“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王氏呜咽道：“嫂子，这几天家里乱了套了......两三日前，不知怎的，大爷把二爷叫了去，两人在书房里吵起来了。大爷砸了好些东西，一块砚台把二爷的额头砸了个血窟窿，血淌了一地.......”

纪夫人瞠目结舌，纪亭性子温和，为官多年甚少与人大声吵闹，更遑论动手？况且，他是家中长子，向来照拂两个弟弟。

王氏见她不信，赌咒发誓道：“我要有一句假话，嫂子只管叫老太太休了我。这几天，二爷一直躺着，不吃不喝的，我看...我看他是存了死志了!”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纪夫人料想王氏不敢胡说，只是这事情实在离奇。她心中不安，连连催促车夫快些赶回。

等到天全黑了，纪亭才回到家中，面色疲惫，见了纪夫人，眉眼间才稍稍露了点欢喜，拉着她进了小书房说话。

原来，十几日前，纪崇布庄上有个管事的，找到纪亭这里伸冤。

前些日子，纪崇用了何家的船队，运了一批极其昂贵的绸缎料子去南边，没想到船队管事疏忽，船底进了水。这料子娇贵无比，如此一泡水，全毁了个干净。

本来船队的失误，找何家赔偿便是，但纪崇和何逊多年合作，岂会为了这点小事翻脸，他不找何家，却把责任全甩在押送船只的丁老头身上。可怜老丁，全幅身价也不够这批料子的十一之数，哪里拿得出来？布庄的大管事见老丁无法，便说叫他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作价两千两，卖到教坊去抵债。可怜两个女儿听了这话，惊恐不已，竟然悄悄半夜吊死在房梁上。

老丁走投无路，本想也一死了之，但有人劝他，说纪崇的大哥纪亭是个好官，通情达理。他拼了一条老命，告到纪大人那里，也许能为两个女儿讨回公道。

纪亭听闻此事，自是大怒，但是仔细一想，却发现疑点。纪崇再怎么用何家的船队，也不过是生意往来，漕运物品损毁，向来是船队赔偿，乃是惯例，纪崇实在没有必要如此。

他心中既然生出一点怀疑，便一边安抚住老丁，一边令人悄悄去查。三四天下来，竟然真的查出了许多。

他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他的弟弟纪崇，打着他苏州知府的旗号，与何家一起干着走私的勾当。

何家巨富是如何来的，纪亭也能猜上三分。但是因着何家和宫中淑妃的关系，纪亭向来是能躲则躲，尽量不要沾上他家的事。可是自己的亲弟弟，巴巴送上了门，这是要杀头的买卖，纪崇当真是贼胆包天。

兄弟两在书房大吵了一架。

原本纪崇见事情败露，尚自惊慌，他躲躲藏藏好些年，没想到在一个小小的老丁身上翻了船。只是纪亭怒骂他许久，纪崇实在是忍不住，冷笑道：“兄长说这些话，当真可笑。从小你就念书好，是爹娘的掌上宝，三弟更是娘的心头肉。我呢，不过是个出气筒。等我摔断了腿，残了，这辈子出仕的路堵死，爹娘更把我当根草。你们看不起我，我偏要活出个人样。你也不想想，这纪家现在的万贯家财，每年宗族里的开销，都是我提着头赚来的。”

纪亭一听，气的浑身乱颤，胡乱从案上摸了块砚台，砸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