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看望”宋副教授结束的那个晚上,收到父亲电话的,母亲住院,病危。
按父亲的意思,正是我面临毕业、找工作的关键时刻,暂时不要告诉我,等母亲好转些了再跟我说。可母亲眼瞅着就快不行了,在舅舅们的劝说下,父亲给我打了电话。父亲在电话里让我不要担心,只说是母亲想见我,让我放心地来,不要着急。
我听到这话的时候,身子立刻打了一个冷颤。
因为,电话那端,母亲没有跟我说哪怕一个字。但凡母亲能够说话,肯定会跟我通话的。
我立刻意识到了,母亲这次病危的严重性。
……
母亲原先身子很是强壮,一直到我上小学三年级,弟弟6岁前,她都是以强壮、好胜、能吃苦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而且,母亲比较专横,特别是对我的教育,我从小很怕母亲,因为我很淘气,常常逼着母亲把专横拿出来用。
我也怕父亲,因为家里种地产出,完全不够家里用度,父亲就外出帮人做木工活儿,早出晚归,有时候一周才回来一两天。记忆中,村子里的男人们,大多数都是这样。否则,那家人就一定是省吃俭用,结果还穷得不行。
……
我们家没有房子,于是,一直就租住在亲戚家闲置的房子里。
那是一所五间的房子,中间三大间,东边一间,西边一间,我们一家四口,就住在东边的一间中,外边是搭的一个小棚子,算做厨房。东间和中间三大间堂屋联通的门,被紧紧关上,还贴了纸,然后被一个平常擀面的半个人高的面案给挡着了。
那时候,我有强烈的愿望,特别想打开堂屋的门,进去看看。但每一次都被母亲阻止了,她说那里边放的是亲威的东西,丢了赔钱事小,丢脸事大。
……
那时候家里很穷,这种穷带给了我很深刻的印象。
我最深刻的一次,我那年10岁,弟弟那年4岁。弟弟被姥姥带走去照看管一段,父亲出去帮工去了。我和妈妈在家里。
有一天晚上,还没有到晚饭的时候,母亲突然就骑着自行车,拿着一把铁锹出门去了。
我正愣神间,母亲突然回来了,她给了我一袋面包,并告诉我说:“磊,我要去浇白菜地了,好不容易轮上咱们家了。这是面包,准备明天看你姥姥和弟弟的,你只能吃一个啊,记住了。”
我“嗯”了一声。母亲出门时,还不忘记又说一遍:“只能吃一个啊。”
母亲说完就出门了,天黑压压地下来了。
……
我始终不明白,母亲和父亲为什么每年都要种那该死的白菜。在我14岁之前,能够记事起的8年里,这些该死的洋白菜土白菜们,没有哪一年的价钱超过2毛钱。只要它们上了1毛钱,父亲母亲就屁颠屁颠,高兴得跟个啥一样。
那样子,就像捡着了钱一样。
可大多数年份,它们都被5分6分卖掉了,只有一小半可以卖到1毛或1毛5。白菜亩产8000—10000斤左右。按照平均1毛钱一斤卖,亩产9000斤来算,一亩地只能卖900元左右,而实际往往是500或者600多。
甚至有两年,白菜都被成车成车的卖,那种车,大到可以把2亩地的白菜全部装下。这样多的菜,就是一个四口之家全部的收入了。这2亩菜,不管是公家收,还是私人收,300块钱一车就卖掉了。有时候,心好的收菜人,会多给菜主10块20块的。
更可怕的两年是,完全没有人收,除了自家吃的,难以保存的白菜,绝大多数就生生烂在了地里。
因为,收的价格,都不值得费功夫,把白菜给“砍”出来收拾好。
母亲说,两亩地1500元的收入,有800元是投入。其实,只赚了700元。
我曾问过母亲,那为什么不把家里一家四口的5.2亩地全部种成白菜?
“你傻啊!如果全种成白菜,不种玉米和小麦了,咱们家吃啥,拿啥交公粮啊?”我那时对这句话印象特别深刻。我突然觉得,母亲父亲他们好傻好傻,有着一亩三分地,就穷傻过着,满足地过着,一点儿也不闹腾着做点生意啥的。
虽然白菜价和粮食价每年都在上涨,父亲打工赚的钱,每年都在增加,可有些东西涨得更快了些,比如盖房子、上学、看病、衣服……于是,父亲母亲,还有像他们一样的人,就得带着贫穷老去,甚至中途就被病魔带走了。
……
母亲给我的面包,被我很轻松地掰成了四个,但我再不知道怎么分成8个。其实黑暗的环境下,那点点儿的煤油灯下,我看不到那掰开的两个中间,还有一条线,再顺着这条线掰,是能够轻松掰成两个的。
于是,我就吃了两个。
吃完了,我放好剩下的面包,守着煤油灯等母亲。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我似乎怎么也想不起电灯来,记忆里只有煤油灯,而且隔三差五,就有卖煤油的人在村子里叫卖。卖煤油的人,也成为村子里大妈大娘和妇女们最喜欢的对象,因为他给大家带来光明。
村子里,每家每户都有一盏煤油灯。往灯里放进煤油,煤油里放个废旧棉花做成的焾子,然后就发出光和热来,当然,也发出煤油的臭味来。煤油灯的式样很多,有铜的,有琉璃的,有玻璃的,有铁的,甚至有银的,传说中还有金的。
但可惜的是,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那年,村里神经病般的突然每家每户通了电,而且,这电老不停,老亮着。于是,那些老旧的煤油灯也有了各自的命运:铜的铁的被砸开当废铜废铁卖掉,琉璃的玻璃的,全砸个了稀巴烂,扔掉了;而那些金的银的,就请路过的匠人,做成耳环、戒指和手镯,戴出来显摆。毫无疑问的是,这些金或银,肯定被匠人骗去了不下三分之一。
现在想来可惜得不得了,那些煤油灯,大凡任何一个放到现在,那绝对都是古董啊,搞不好还价值连城。
……
母亲去浇地后,过了很长时间,家里来水了。村子里装的自来水,定时定点放,每次都在快吃晚饭的时候。
可能是昨天母亲忘记关水龙头了。
水“突”的一下就下来了,把我吓了一大跳。我用力去扭水龙头,想把它关上。不知道是我倒霉,还是这个水龙头用得时间太长,锈坏了。水龙头里边关水的那个地方,竟然被我扭断了。水几乎是喷了出来,带着可怕的“突突”声。
我吓呆了,当时我想,“这怎么办,要是这水不断地流,把我们家淹没了,把整个村子淹没了,母亲还不打死我,村里的人还不打死我啊?”
就在这样的恐惧下,我哭了。其实这很无稽,如果真淹了整个村庄,谁还能来打我啊,我不也被淹死了啊。
水龙头的水虽然大,可别说淹没我家了,连家门都没进。水龙头装在院子的东边,东屋往前几米处,院子很大,后来我知道是15米乘以12米的院子。水冲了出来,就顺着下雨时的水道,一半流到厕所,一半流到院子外边去了。
……
十几分钟后,母亲回来了。
她果断地用一条普通的尼龙绳,把水龙头系住,水也不再大规模地流了,只是星星点点流到了水龙头下边的一只水桶里。
水停了,我就不哭了。
母亲问我:“饿了吧?”
“不饿!”我回答的当头,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你吃了几个面包?”母亲在找面包。
“在那儿。”我随口对母亲说。母亲走进屋子,点着了煤油灯,看到了桌子上的面包。
“磊,你吃了2个?”母亲没有怪我,但我分明听到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我有一次很不明白地问母亲:“村里人欺负你吗?怎么你老是吃晚饭时出去浇地?”
母亲笑了:“谁会欺负咱们啊。你知道,我浇地回来,排队的人,一直排到明天早上三四点呢。咱们家,都算是浇地时间早的。”
这下我明白了,被欺负的,原来是大多数。
……
我跟着母亲去看姥姥和弟弟。
6个面包,姥姥立刻藏起来1个。大舅家有3个孩子,小舅家有2个孩子,他们一人拿走一个。弟弟在干啕着哭的时候,姥姥就把藏着的那个拿了出来,弟弟就破泣为笑了。
我现在明白,母亲为什么让我只吃一个了。现在,我只有眼巴巴看着弟弟吃了。
虽然那只是一块比3岁弟弟拳头略大一些的面包,但母亲也只能一个月买一次给我们。除此之外,我们再也没有任何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