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窗处的那个下铺,突然就突兀了起来。虽然收起云顺的所有东西后,只是空出了一张下铺床,可我们分明感觉到,整个宿舍就弥漫着一股萧条的味道。就像04年秋天大二入学的时候,给我们军训的年轻士兵跟我们说的那句话:你们啊,军训结束了,人心就散了。
真的,这毕业的时光,生离死别的时光,人心真的散了。散了就难再重新聚集起来。
确实,到了该告别的时候。
……
小尤在我的上铺安然睡去,眼睑下一抹清晰的黑很好看,那是她的睫毛。入睡后的她很平静很平静,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也多么希望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是,一切就这样发生了,却再也没有任何回头路。
成泽抬起头望了望我,“三哥,去吧!桃花一会儿就过来,她会照顾好慕小尤的。”
我点了点头,和杨巨一人拿起一只大口袋。云顺的父母默默地跟在我们身后。回头,我看了一眼这个自己整整住过四年的地方,眼突然很酸很酸,晨光在迅速地占领着这个房间所有的角落,一个死角都不肯放过,整个房间突然就明亮了起来,包括我们身处的过道。但似乎我们每个人都眯缝着眼,我们心底有太多的伤,接受不了这样的光明。
云顺母亲的眼光迎上了我的眼光,这是一个性格坚强的女性。我不知道,在性格上,云顺到底是像父亲多,还是母亲多,似乎他在两人中间找到了一个平衡,即不偏母亲,也不偏父亲。
“阿姨,你还是接受学校领导给的钱吧!”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明显看到云顺母亲愣了一下,云顺父亲依旧默默着。“我知道,云顺是你们唯一的孩子,可他不在了这个事实,是怎么样也没办法改变了,阿姨。接受了这笔钱,你们今后起码会过得好一点,让在天国的云顺放心一点。”
我忍了一下泪水,停了一下,云顺母亲怔怔地看着我。我知道,如果我再不停一下,我就会哭出来。
“阿姨,你得想想,你和叔叔今后怎么过,你和叔叔的双方父母呢?你们特别特别老了怎么办?而这些钱,可以让你们过得好一些。如果阿姨身体还好,可以考虑再抱养一个亲威家的小孩。死者逝了,但生者,依旧要生活着。”
我的泪,终于还是下来了,但话已经说出口了,我就要把它说完。“还有,学校方面肯定是想把这件事情最终了结的。阿姨,您拿了钱,签了合同,这件事情就算结束了。这个学校,真的是我和方磊都非常爱的学校,您也知道,其实云顺这件事情,学校的责任不是太大,都是怪我们……我们没有把云顺照顾好。”这次,我真的哭了出来,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
等我说完这些后,时间仿佛静止不动了,空气凝滞成了一团一团般的存在,空虚地飘荡在宿舍楼道的每一个角落。我和杨巨静静地等着。云顺母亲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一旁的云顺父亲。终于,她再度把眼光转向了我,叹了一口气,说:小磊,我听你的。”
听到云顺母亲的话,我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点点儿了。我决定,不把我和云顺,慕小尤和云顺的任何事情,哪怕是一丁点儿,告诉云顺的父亲母亲。我要把一个永远美好的云顺形象留在他的父母心中,不让任何一点误解打破这种美好。
慕小尤还在安静地睡着,我朝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就不再犹豫,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来,朝转角楼梯走去。我的后边跟着杨巨、云顺的父母,我们一字排开,静静地往楼下走去。
……
我们在邮局专门设的物件邮寄点,填写邮寄地址,付费。我们把云顺留下的东西,都交给了邮局,而邮局,经过漫长而复杂的系统后,会将它们再度交到云顺父母的手上。付费的时候,云顺母亲争着付,她的嗓子变得哑哑的、淡淡的。“阿姨,你说了要听我的。”我把云顺母亲掏出的钱又放回了她的手中。
……
阳光已经完整地升出了地平线,可阳光却怎么也照不透我们的心房。在我们身体的最外边,一层浓重的悲伤已经笼罩得结结实实,越往身体的深处,这种伤越重越深,直到在某一个时刻,把我们压得再也爬不起来。
校领导的办公室在学校楼层最高的教职工办公楼的顶层,说是顶层,其实上边还有一层,是学校的陈列室和展厅。在这个陈列室兼展厅的地方,你能够完整地看到晋川师范大学60多年的光辉历史和这段光辉历史里涌现出的所有光辉人物们。据校领导讲,可能再过几年,得再设一个面积更大的陈列室和展厅了。因为近十几年来,晋川师范大学涌现出的光辉人物,尤其是在行政场和职场方面的,那简直就是层出不穷,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我想,如果晋川师范大学还活着的光辉人物,一个人捐给母校1万元的话,除去盖一幢学校建筑面积和楼层最高的教学大厦外,剩下的钱,还够晋川师范大学基本开支一年。
学校书记、校长和一个主管学生工作的副书记,我们所在文学院的所有领导,我们班的辅导员,一个平时极喜欢林云顺的教基础课的微胖但极漂亮的女教师,还有校医,一起静静地在校领导办公楼层的大会议室等着我们。校医依旧是那副痛苦的模样,一个鲜活漂亮的孩子,就这样死在了他的面前。或许,这种痛苦的噩梦将伴随他的一生,没有任何人能帮他解脱。
当云顺父母、我和杨巨一起出现在大会议室门口的时候,我们发现,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站着,或许,他们这样站着,已经等了我们好久。早在我们吃早餐的时候,我就收到了辅导员老师的电话。而那餐早餐,或许是我们这辈子吃得最慢的一次,每吃一口,都要停下来很久很久,才开始吃第二口。早餐小摊的老板,为难而又无奈地看着我们,而一些赶着去考试或上课的学生,只能买好了早餐带着走了。
“请节哀!请节哀!”学校书记和校长一边说着,一边依次和云顺的父母握了一下手。云顺父母机械地握着。当后边的领导也想这样做的时候,被一旁的学校书记用眼神和手势制止了。确实,这不是握手和表示慰问的时候。
“云顺妈妈,我们昨天晚上提的解决方案,您觉得怎么样?”学校书记确实是一个好的组工干部,只是一小会儿,他便发现了,云顺家,是云顺妈妈在作主。
“我同意。给我笔,我签字吧!”云顺妈妈很淡然但却清晰无比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明显看到,现场除我们外,所有人都彻底地松了一口气。学校书记甚至有点小兴奋地搓起手来。他确实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顺利。
兴奋只是暂时的,平静是领导永远的状态。学校书记只是一瞬间,就马上恢复了原先的镇静,“那太好了,我代表学校谢谢云顺妈妈。”说完了这句,学校书记转身对一旁的一身西装革覆的老师说:“小史,你快去办公室,打印一份标准合同。”
小史先是愣一下,然后转身马上去办了,走时也没有忘记说一声“好”。
也许,在以往校方处理的所有学生受伤或者死亡的事件中,每一次都是一场可怕的噩梦般的经历。死者安静的去了,而生者却要经历长达数月,甚至一年的争吵,乃至官司,才能够最终得到解脱。而事件本身造成的心理伤害和失去亲人的痛,却依旧长长久久,挥之不去。而标准合同的存在,也从某种意义上让我们知道,在现代大学教育的过程中,大学生受伤害甚至发生死亡事件,是多么稀松平常的事情。可这类事件,对于每一个鲜活年轻的生命,却是多么可怕的命运捉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