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房门一开,飘着金雾的阳光顿时洒了梁蕴品一身。
梁蕴品回身掩上门,向外走出几步,见院中满地狼藉,不禁想起昨夜的放肆,神情略略有些不自在。
好在院内清理的女使和杂役并不多,几人在亭间和池边各忙各的,水声拉杂,压根没听见身后的动静,而昨晚相持不下,针锋相对的三人此刻竟都不在院中,叫梁蕴品面露困惑。
他环视一周,皱着眉正欲发问,骤听得两道风声自斜上方响起,一眨眼两道身影轻盈落地——沙卓还是那副鬼见愁的样子,面无表情地冲他抱拳问安,阿生则面色惨白,只虚抬了抬手,朝他草率地行了个礼。
“你们……”梁蕴品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上面,“一直在偏厅的房顶?”
“……”
沙卓不知作何回答,阿生则压根不想回答,只自顾自问道,“大人,我家少爷醒了么?”
“若是醒了,小的便该挑一桶热水来,为他洗漱一番才好。”阿生语气冷淡,甚至带了一丝埋怨,“池水污浊,恐有伤我家少爷身子,还请大人怜惜。”
梁蕴品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他抬眼直视阿生,对上阿生怨气冲天,毫不回避的视线,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着抿了抿唇。
“诶,大人醒啦!”
一心扬着笑,自院门口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见气氛古怪,他想也不想便拉下脸,扭头对着沙卓劈头盖脸一通输出,“你这人怎么回事?大人才刚醒,阎王催命也得看时辰吧!”
沙卓:“……”
“你卯时说听到动静,非要上屋檐,我让你上了没?”一心见沙卓不说话,更笃定是他的错,“你多等一会儿是会死吗?哎我这臭脾气我……”
“……不是他,是我。”
阿生见一心越说越不像样,抬手按住一心的小臂,撇撇嘴,“是我想为我家少爷清理一下,以免池水中的污糟之物脏了少爷的身子。”
“呃,这……”
梁蕴品也听不下去了,重重咳了一声,道, “不必去了。”
“卯时你们听到的动静,就是我在为祁公子擦洗身子。”
此言一出,三人皆是一怔,颇有默契地将目光聚焦于梁蕴品身上,只见他神色自然,眸光却有些躲闪,冲着庭院的方向张望数下,又回过来看着阿生,眼神中带了些忌惮。
“他有些发热,此刻还在休息。”梁蕴品道,“若无大事,便不必去打扰他了。”
阿生皱起眉,从梁蕴品的话中莫名感受到一丝敌意,却不知这感觉从何而起,只能垂下眼妥协道,“那……小的一会儿去请府医来开些药,再烧些热水和吃食,等少爷起身后再进去伺候吧。”
“嗯。”
梁蕴品颔首,拧头看向一直杵立一旁的沙卓,“你还要带走他们吗?”
沙卓顿了顿,拱手压身,“请大人三思,一日未查明祁公子身份,通判府一日便存在隐患。”
“隐患……”
梁蕴品背起手,微微眯起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夏日的燥热在盈蕖馆内升腾,叫每个人额角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良久,梁蕴品叹了口气。
“若我以头顶乌纱为他担保,你可否就此作罢,放他一马?”
“什……”
一心倒吸一口凉气,沙卓与阿生更是瞳孔一震,所有人的眼底都直白地映出四个字——难以置信。
屋内传出了“咯吱”一声轻响,仿佛是床榻上的红木架不堪重荷,发出了细微的晃动。
“大……”
“大人!”一心抢在沙卓开口前挤到梁蕴品面前,背对他人阻隔了全部的视线,用低得几乎听不清的气声急急劝说道,“您若是执意要保祁公子,沙卓能奈你何?您何必要……”
梁蕴品拨开一心,目光扫过满脸震惊的阿生,定在已经跪倒在地的沙卓脸上。
“我知你不会放弃规劝,我说此话也并非赌气,或是为着父亲的缘故高看你几分。” 梁蕴品道,“我只想叫你看清我的决心。”
“从今往后,若我不在府中,府里一应事务须听从祁璐的吩咐,包括你的人。若你和你的人胆敢私下对他们主仆二人动手,无论是何缘由,我都会将你五人一并处置。”
“可是——”
沙卓拱手昂头,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一心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
一心蹲下身,以一个齐平的姿态挡在沙卓面前,脸色突然变得极为认真,“沙卓,大人已将话说得十分清楚,再纠缠不休,便不是你该做的事了。”
“咱们各退一步,你放过他们俩,这府里的其他人任你查个够,我亲自来协助你们,成不成?”
沙卓脸色铁青,目光在一心和梁蕴品之间徘徊来去,最后定在一步之遥的阿生脸上。
阿生目光有些呆滞,似乎还未从那句震耳欲聋的话中走出来,他眨眨眼,偏头暼了眼内室,眸中似乎流露出一丝欣慰,还有半分确幸。
“怎么说,行还是不行?”一心面色不霁,却依然好言相劝,“好歹给大人一个面子,也给你手下的弟兄们一条活路,对吧?”
沙卓目光转回一心身上,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将头垂了下去。
半晌,一个沉闷的声音自他喉间挤出来,“属下,领命。”
梁蕴品狠狠舒了口气,点点头,拂袖回身,“替我更衣,我要上值去了。”又刻意停下,偏头强调了一遍,“你们二人同我一起去。”
“是!”
“你是什么是……大人,我昨夜为了守着这一根筋,可是一夜没睡呢大人,大人……”
一心哭着嚷着,与阿生擦肩而过时悄悄往他手中塞了个玉瓶,不等他有所反应便追了出去,沙卓从容起身,冲阿生草草行了个平礼,随即面无表情地离开。
阿生擎等着沙卓走远后才抬起手——竟是一瓶补中益气丸。
呵……原来是去府医那儿拿药了,怪不得扔下我与沙卓单独相处,在屋檐上互相看不顺眼。
阿生将那白玉瓶子放在手中把玩良久,随即露出一抹淡笑,收起药转身便进了小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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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子一撩,一碗香喷喷的豆浆和一碟子白玉方糕端端正正地放置在托盘上,阿生单手稳稳地把持住托盘,沿着长廊快步走进陆宛的内室。
“怎地还去做了朝食?”
陆宛披头散发地站在床前,身上还穿着中衣,一旁的衣柜却空了,床上铺满了各色各样的衣袍。
陆宛正执一件湖蓝色的苏绣真丝袍子在身上比划,又焦急又苦恼道,“快来帮我选件衣服,早知当初要来通判府,我便多带几件好看的出门了。”
“来了,少爷。”
阿生放下朝食,走到陆宛身旁替他挑选衣料,脸上却无多少欢喜,“梁大少爷真能折腾人,上次把您折腾成那样,也就让您在家歇息了三日,这高烧刚刚才好全乎,又得出门遛弯儿,真是难伺候。”
“阿生,你知道我是欢喜的。”
陆宛放下湖蓝,又拿起一件碧玉绿,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那日他应承我要每日陪我用饭,却不料整整忙了三日都没回府……许是觉得亏欠了我,要做些什么来补偿我吧~”
说着他别过头,抬手点了点阿生的眉心,唇角一勾,“好阿生,你别苦着脸了,咱们开开心心地出门,四处逛逛不好么?自从回到襄州,我还没出过通判府这道大门呢,这次终于可以去逛个新鲜了~”
“哎,好是好……”
阿生从床头随手找了只飘色花的绿翡簪子,往陆宛头上一比,示意他这样的搭配不错,“可我心里总没底得很……少爷,您说梁大少爷,这算是喜欢上您了吗?您这算是……得偿所愿了吗?”
陆宛还拎着衣服比划着,闻言顿了顿,脸上的笑顷刻淡了三分。
“我不清楚,阿生。”
陆宛选定衣裳,开始将襕衫,外袍一层层穿上身,“那日我在房中听见,他说要用乌纱帽作保,保我身世清白……你可知我心有多慌?”
“这不都是大实话么?”阿生替他整理衣衫,面露不解,“依我看,少爷您对梁少爷的心天地可昭,他就该信您,敬您,喜欢您才是!”
“傻瓜,天底下的‘喜欢’哪有这么触手可得,更别提信任与敬重了。”
陆宛穿上最后一层,坐在窗前由着阿生为他束发添簪,在镜中浮出一个无奈的笑,“况且我终究是骗了他,他如今越信我,我越觉得心中有愧,若有一日叫他知晓了真相……只怕是连最后一丝敬重也无了。”
“这怎么能算欺骗呢?”
阿生撅着嘴,用篦子蘸了点调了荷花蜜的香油,将发髻上的飞丝轻巧地藏进去,瞧着镜子与陆宛对话,“明明是您主动献身救他于水火!被吃干抹净的是您,畏首畏尾的也是您,您心也是他的,人也是他的,到头来您还亏欠上了,天底下哪有这样不讲理的……”
陆宛瞧着阿生的抱怨十分有趣,忍不住抿唇一笑,“好了好了,大人马上就回来了,那些吃食你同我一起用些,咱们便到门口相迎吧。”
“哦……”
一晃眼,日头便往上爬了一竿。
陆宛和梁蕴品同车而往,起初还有些羞赧,揪着衣角不敢看他,可车才开出一里路便发现——他晕车了。
“身子不舒服?”
梁蕴品目不斜视,却不知哪来的通感,竟在陆宛觉察不妥的下一瞬扶住了他的肩,“是不是上次……尚未恢复?”
“不是,已经恢复了的。”陆宛抬起眼,有些尴尬地看着心上人,喉间强抑着想要呕吐的**,“只是有些……晕车。”
“晕车?”
梁蕴品思索了片刻,“那从湖州到襄州,这一路——”
“那时没有!也不是时刻都晕的……”
陆宛怕梁蕴品看出自己强撑,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也许是晨起朝食吃多了,现下有些反胃罢了,不打紧,一会儿便好了。”
梁蕴品定定看着陆宛的眼睛,倏忽问道,“会骑马吗?”
陆宛眼皮一眨,“会。”
父母知他晕车,从来出行只让他骑马,兄弟姊妹们也都会骑,陆家人浩浩荡荡出游,车上往往只坐着父亲和母亲。
“好,那便下车。”
梁蕴品抬起帘子唤停车马,着一心来到马车跟前,“把马给我,你上车。”
“嗯?”一心脸色骤变,瞳孔中透露着震惊,“大人是要小的同祁公子一起坐车?这,为什么不是阿生啊……小的,我……”
“……脑子不好就去濯莲池洗洗。”
梁蕴品眉心微蹙,却见陆宛抬手,笑容隐于袖后,顿觉心中松快不少。
“你下马,我同他一齐骑你的马。”梁蕴品掐了掐眉心,“这么说能明白了吗?”
“不能!”一心委屈大喊,“为什么不骑阿生的?”
“你的马最好。”
“那沙卓和其他人的呢!”
“……你要我把上一句重复几遍?”
“那,那……”一心不管不顾,“那大人需不需要两匹马?我想要阿生也进上车陪我……”
阿生眼角一抽,陆宛与梁蕴品却是一愣,彼此对视一眼又心照不宣地撇开,梁蕴品清了清嗓子,眼中射出小心思被拆穿了的不爽,“你若再吵,便也不用上车了。”
“要么滚下来,跟在车马后面跑过去,要么独自一人乘车。你选一个。”
“……”一心欲哭无泪,“我选后者……”
二人终于如愿同乘一骑,一心也不敢进车里坐,一屁股坐在车夫旁陪他赶车,几人就这么晃晃悠悠,走走停停,五里路走出了十里路的阵势。
行至街市前的马厩,坐在梁蕴品身前接受街坊邻里目光的陆宛已是两颊通红,眼皮默默耷拉着,目光躲闪。
“马只能到这,下来吧。”
梁蕴品翻身下马,窥见陆宛羞臊的表情,心中一怔,嘴边顿时漾开一抹浅笑。
他抬起手,握住陆宛揪在马鞍上的冰凉的手指,温柔地捏了捏,“从前是我太忙,没顾上带你出来,往后咱们得空便出来逛逛,老百姓见多了,也就不会嚼舌头了。”
又道,“襄州景色清奇,与京城和江南水乡不同,别有一番风味,你平日无事,也可出来走走,不必闷在家中等我。”
陆宛看着梁蕴品诚挚的目光,心跳骤然加速,他莫名想起那日白头庄庄头同他说的,哪位大人的男妾进门没多久便四处晃悠,衣物行头都得自己购置,仿佛妾室外出是十分丢人现眼的一件事。
可若能与梁蕴品同游……不管在他人眼中好与不好,在他心中都是极好的。
他绽出一个实心的笑容,就着梁蕴品的搀扶下了马,手自然而然地同他牵到一处,二人像一对寻常的夫妻,在早市热闹的人流中漫步,一同朝街市主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