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 第10章 第 10 章

自《清涧录》传至中原后，承玉便陆陆续续地兴起了好些神怪传说，其中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便是承玉显德年间横空出世的天纵奇才——合天将军的去向。

承玉和西回原是世仇。

那时的西回，上至君王，下至百姓，皆沉溺于钻研长生不老之道，对于神女的追崇近乎疯狂。

在长生教的教义中，神女是诸班仙神留给西回人的福泽。每逾一甲子年，就会有大福缘之人被神女选中，从此脱胎换骨，位列仙班。此外，小福缘之人也可以通过积累福缘，将福缘传递给部族后裔。

以此，造就了骁勇善战、不畏生死的西回蕃兵，给当时的周遭几国带来了几近毁灭性的打击，就连国力强盛至占据中原半壁江山的承玉也不能幸免。

承回两国边境相接，时常会发生纷争，几十年来大小战役逾百次，而承玉仅能胜十之三四，且多为惨胜。也是由此，西回人特有的褐肤绿眸，逐渐被承玉子民视为不详。

原以为两国会维持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直至一方灭亡，却不想，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一切。

承历显德二十九年，一个籍籍无名的男人登上了西回的帝位。

他凶残暴戾、杀兄弑父，不仅仇视承玉人，同时也极度痛恨西回人。即位之后，不顾群臣劝诫焚毁了所有和神女有关的典籍密录，而后更是颁下圣旨，严禁西回子民祭拜神女，甚至亲手将历代部族长用来接待现世神女的碧野观砸了个稀碎，更有传言称，西回至宝神女像就是经由他之手消失的。此外，他还四处征战，惹得天怒人怨，被世人冠以回厉帝的称号。

回厉帝似是为战而生。他之于战场有如游鱼入水，谓之天赋异禀也不为过，仅凭三千精兵便可数次击退当时称霸一方的北夏国，打得北夏沉寂百年之久才得以恢复，而后又以奇技淫巧攻下了牢不可破的承玉国咽喉要地——延州城，一度率军南下，直达东京城外。

所过之处，无人能敌。

显德三十四年，残酷暴虐的君王和流离失所的信仰带来的双重磨难拖垮了整个西回。

为了让子民能够继续生存在西回的旧土之上，幸存下来的几大部族携手向承玉效忠。承皇仁厚，既往不咎，并放言两国从此永结秦晋之好，再无纷争。

不过两年，承军新任都部署总管知人善任，百战不殆，以一己之力平定了这场长达数年的显德之乱，封号合天将军，成为承玉、西回，乃至北夏心中的旷世英杰。只是，合天将军平定显德之乱后便执意辞官，远走边关，自此之后，再无音讯。

在世人心中，传奇人物的一生不应落得如此寂寂无闻的结局。所以，当清涧城一事传至承玉时，便有人开始猜测，合天将军是在途经昆玉神山时得到了神女的点化，于清涧城中羽化成仙。这个故事明显更符合世人对于传世英豪的幻想。于是乎，此事越传越广，直传进西回皇宫里去。

百年之前的你死我活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今日，承玉人和西回人之间几乎完全没有了隔阂，故而当合天将军的传闻流入西回国时，西回人也颇为认同。百姓呼声骤起，部族也正意欲重修神女庙，便借此势以清涧城中央一处空地为中心，塑神女像和合天将军像以示敬重。

因清涧城恰好处于两国交界之处，而清涧城对于西回子民又有着极为特殊的含义，所以九大部族以每岁朝贡为礼，向承玉讨要了这座城池。当时的承皇大笔一挥，将清涧城交由新晋的九大部族协同管理，而九大部族也谨遵协议，于每年大傩仪之后，向承玉进贡足量珍贵稀有的御药贡品、宝石美玉，以及数千名训练有素的西回蕃兵。

这些蕃兵大多都留在了边关，分散在各守城里，彼此之间多少有些眼熟。花花雨被调任到安远镇前便是清涧城里的守备军，是以与清涧城内的守备军、奚耶勿的部族军都相识。

守城的士兵远远地瞧见花花雨便夹道来迎，但见对方丝毫没有减速下马的迹象。各士兵一阵手忙脚乱，有人挥手示意，有人高声疾呼，倒是忘了花花雨素来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主。

他御着昆玉马，飞驰而过，一连跃过几道路障关卡，如疾风般冲进了清涧城内。旋即头也不回地往城北奔赴而去，徒留下匆匆勒停马匹的狄青、安七二人与众守城士兵面面相觑。

同其他城镇一样，清涧城内是不可纵马过街的，更遑论花花雨那草菅人命般的骑法了。何况信使报信都有明文规定，无朱漆金字急脚递符牌的不得入城而不下马。要不是因为那人是花花雨，而守城的一众士兵几乎都是花花雨的旧友，晓得他的脾性，这才没有惹得全城戒备，但还是少不了要派个相熟的部族军军使前去询问情况。

剩下的士兵们则是举着长枪围着二人，虽因着花花雨的出现而减了些防备之意，但多少还是有些骇人。狄青抬手护住安七，随后从怀里掏出一枚符牌递给领头的士兵。

“保安军指挥使狄青，我有要事要找知府事。”

狄青长腿一跨便下了马，而后又回过身去帮助安七下马。他收回符牌，对着凑上前来的士兵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昨晚麒佑无上军攻破了金银城。如今，是岁香三元在城中。”

围在四周的士兵互相看了看，彼此的眼中满是疑惑与惊讶。狄青还以为他们是听不懂承玉话，正打算用西回话再复述一遍时，就听得那士兵开了口。

“指挥使可是来借兵的？”回话的士兵面上有些犯难，“如今城里……有些事，能调动的不足千人，对上北夏怕是不够。”

“无妨，我只是想借点人手去延州报信。”

士兵连连点头，面上仍是凝重。他退后半步，抬手指向城北：“我带两位去城主府吧。”

等狄青一行人匆匆赶至城主府时，花花雨正如被狗撵了似地猛然从府门内蹿了出来。模样之狼狈，前所未见，叫狄青立时警戒起来。

“……混了这么些年，怎么连个指挥使也没混上？”

一个豪爽有力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狄青抬头看去，只见一身型高大的西回女子着一身颇有损耗的启明明光甲，手挎佩刀、纵步而来。她的身后跟着一高一矮两名亲兵，俱是西回军中的甲衣样式，其中略高半寸的那位亲兵还笑眯眯地附和了几句。

“是说，将军二十三岁的时候已经是从七品的宣正郎了。”

“我要是想当官，什么将军当不得？”花花雨无甚所谓地翻了个白眼，“你这套说辞都老掉牙了，姨王母。”

“那你刚才躲什么？”

“……突然这么一见面还以为你又来逮我来了。”

似是联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来，女子忽地大笑出声，两名亲兵也是一副强忍笑意的模样。

眼见几人就要叙起旧来，狄青忙开口打断道：“保安军指挥使狄青见过知府事。我们有要事相商，还请知府事屏退左右。”

早年间，西回被承玉视为蛮夷的缘由之一，便是其丝毫不尊血脉传承的旧俗——无嫁无娶、子嗣一律依附母族。加之西回人生来孔武，女子与别国男子相抗亦是丝毫不逊色，故而西回常见女官，狄青也是下意识地以为面前的女将就是知府事。

“我不是知府事，我是大回亲卫大夫兼游骑将军，覆罗挞南。”

她的肤色比花花雨还要再深一些，也因此衬得她的绿眸愈发明艳，若是离得近些，便能瞧见一道几乎要劈开整个右眼眼睑的旧伤，连带着瞳孔上方都带了一小片血晕。

“也是花花雨的亲三姨王母。”挞南大手一挥、示意道，“进来说话。”

城主府并不大，但是岔道小路颇多，一行人东拐西弯地走了大半盏茶的时间才来到府内偏东的一处院子里。

院子布置得很简单，除却一棵云盖刺槐之外再无他物。树下，两名西回蕃兵手握佩刀守在正房门口。

挞南大马金刀地端坐在石桌北侧，花花雨、狄青、安七依次落座，两名亲兵一左一右地护在两端，杜绝了被外人窥探的可能。

“我想借兵过神山。”

甫一坐定，狄青便将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而后单刀直入道：“事态紧急，还望覆罗将军能多允些人手随行。”

“这是自然。”

挞南一口应下。

其实按照承回之间的条例规定，她应当亲自带兵前往延州襄助，再不济也该派个亲兵前去，只不过眼下要事缠身，挞南脱不开手，狄青又需要尽量不引人注意。

“眼下是雪季，山道不好走……”

“这你就别担心了，这一趟是我去。”花花雨抬手指了指自己，“我上山跟玩似的，那点小风小雪吹不倒我。”

这倒不是吹牛，挞南点点头暗道，花花雨自小就野，长大些更是疯癫，想她上次带兵抓捕花花雨时，花花雨光着屁股在升仙道上狂奔了几十里路，她差点没追上。

“行，清涧城的兵花花雨比我熟，让他自己去挑吧。”

挞南使了个眼色，那高点的亲兵便殷切地迎了上来：“走吧，军使。”

“欸等会，我这伤是不是得给我缝一下。”花花雨弯下腰、绕过狄青拍了拍安七的后背，“一股一股的，跟来癸水似的。”

直白的话语听得狄青有些赧然。虽然他早已习惯了花花雨的语出惊人，但每次听及多少还是会感到些许羞耻，正想着开口致歉，却见众人并无反应，心中不免觉着是自己少见多怪了。

院中似是有间专门的药房，矮个亲兵没一会就取来了针线和药粉。

临行前，狄青还有些不放心，便就着安七替花花雨缝合伤口的空档，拉着花花雨事无巨细地嘱咐了一遍。末了，他凑到花花雨的耳边，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若是在城里遇见程祥，千万注意别露了马脚。”

谈吐间的热气哈得花花雨心头一阵发痒。

他灌了口烈酒道：“要是他自己发现了怎么办？我能杀他灭口吗？”话音刚落，就听得花花雨嘶了一声转过头去，带着半分无奈开口唤了一声安典御。

安七应声抬头，手里缝合伤口的活计也成功收了尾。

身为御医，安七的手法不仅利落，而且还颇显秀雅。他以花花雨右腹那道三寸有余的细薄伤口为底，绘出了一株横生的枝桠，又在些微撕裂的末端缀以花叶。

伤口渗出的鲜血浸润了丝线，晃眼看去，竟有几分谲诡的美。

花花雨品不得其味，皱着眉头满脸的不解：“你怎么还给我绣了朵花？让我平白多挨了几针。这酒是喝着壮胆的，又不是真不疼了。”

“花花雨！”

狄青立时打断了花花雨的抱怨，带着几分歉意转向安七：“安典御莫怪，他……”

“我怎么了我？我走啦！”

系好衣带站起身来，花花雨接过亲兵递上前来的夹棉皮袄与风帽，抬手抹去了额上渗出的细密汗珠。

清涧城算不上南方，但因其独特的地理环境而显得一年四季均如春日。甫一进城，花花雨还没反应过来，眼下添了衣裳便觉出几分春热来。他撩开皮袄扇了扇风，冲着狄青等人一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不是很重要的注解：

*姨王母：妈妈的妈妈的姊妹

*西回本质上还是偏向父系社会的，只是设定上西回女性的力量和别国寻常男性差不多，所以在古代的农耕情况下，西回相较于别国来说，比较男女平等。为了方便区分，采用了母系社会称呼，母系社会称呼来自百度“中国人亲戚关系图表”词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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