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罗马贵妇逃生记 第20章 以你为荣

“就在一天之前，你们的父亲亲自签下文件，将新雅典学院纳入他的庇护之下，”图利娅走进对峙的中心，无视罗马军人的尖枪，挡在了书库之前，“不过一天，天也未亮，他的命令便要被自己的儿子推翻了吗？”

庞贝的次子，撒克塞图斯，扬手示意军队向后稍退，将刀锋移离小继妈，同时自己也退后，为他的兄长让出说话的位置。

踏上弟弟退让的空间，庞贝的长子格尼乌斯，大步走至继母的面前，沉声喝道：“你这样一生都没挨过一次饿的女人，没资格对我罗马的勇士说三道四！”

卖了这一整个书库，可以补充不少军资。

“不是我、也不是书本让罗马的勇士挨饿，”图利娅抬头正视着高大的继子，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是军／阀的无知让整个罗马乃至地中海陷入战火的蹂躏！”

“你竟敢对我父亲不敬！”格尼乌斯瞬即暴怒，抬手狠狠地呼了图利娅一巴掌。

啪的一声，图利娅被打至跌倒在地，脏污沾上了她素色的衣裙和外袍。图利娅的眼前阵阵发黑，一度没办法站起来，耳边甚至响起了耳呜，嘴里冒起一阵腥味。在小西塞罗的护持下，她才倚靠着兄长的手臂，勉强忍着头晕重新站起，却倔强地依旧守在了书库之前，寸步不退。

“感谢我的好父亲，我从未挨饿；”图利娅没理会嘴角渗出的血，只轻笑一声，“兵士挨饿，又该感谢谁呢？”

听得格尼乌斯再次扬起了手。

“大哥！”撒克塞图斯立即拦住兄长，眼神示意他看向四周。

学者们愤懑的目光、小西塞罗冷厉的敌意、以至罗马军人们不认同的眼神，让格尼乌斯这时方意识到，他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对父亲的妻子动手。而且不知道从甚么时候起，跟随庞贝大军来到希腊的贵族派们，也渐渐围在了边上旁观，神情冷淡地望着庞贝兄弟。格尼乌斯看向小弟。

撒克塞图斯向他摇头。

一旦小图利娅死亡，不单会在堪称学者之城的雅典引起暴／乱，她的联姻所代表的贵族派联盟也会反感，连远方的西塞罗都必将倒向凯撒，使庞贝在罗马政界遭到孤立。

况且，就算罗马男人被允许打女人，向弱于自己的人施袭却还真是一点都不名誉的行为，更莫说是伤害父亲的妻子了。

想到这里，撒克塞图斯忽然一顿。他将视线投向他的小继妈。她的脸颊肿起了一大块，苍白的脸上青青紫紫的，难看又虚弱，但那双浅蓝色的眼眸却是冷静得可怕。

撒克塞图斯猛地后退了一步。

“嗯？”格尼乌斯疑惑地望向一脸见鬼似的小弟。

“我的继子，”图利娅的声音将他的目光唤了回来，只见回过气来的她，轻轻推开兄长的扶持，再一次抬首望着眼前高大的罗马男人，“这里不是你可以带着刀枪进入的地方，请你滚。”

“你！”格尼乌斯强压着想要动的手，只得恶毒地喝骂：“你以为自己是谁？你不过是你丈夫送给我父亲的礼物，一个值点钱的人质！女人，我警告你别得寸进尺！”

图利娅笑笑，侧身反手用力拉出兄长挂在腰间的短刀，双手不稳地拿着对她来说太难用的武器，危颤颤地横放在自己的颈上，然后，放定。

“我很荣幸我是个值钱的花瓶。”她说。

平静的语调，讽刺得令人发疯。

遭到威胁的格尼乌斯双目睁得欲裂，而他的弟弟撒克塞图斯，只抱起手臂，彻底地退进了后方，远远地看着。撒克塞图斯方才已经想明白，他们这一仗，必输给小图利娅。

他们不能动她。

微抖的刀锋随着图利娅的手移动，在她的脖子间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渗出。图利娅声线镇定地说出一字。

“滚！”

抢劫书卷的军人们，退了。

咣咣当当的甲胄撞击之声逐渐远去，火把将雅典照出一条摇曳弯曲的路。图利娅这时才松一口气，小西塞罗连忙接过刀，将之扔在地上。他微弯下腰，双手横抱起站不住的小妹。

“你真觉得她需要保护吗。”落在最后的撒克塞图斯，在小西塞罗警惕的回护中仍旧靠近了图利娅，抬手用姆指擦了一下下唇，以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问：“小图利娅，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

他俯视着小继妈，等待她继续表演谦虚知性的人设。

“是，我很得意。”她却这样说。

细细的声音清晰地在众人当中响起，图利娅浅蓝色的眼眸，毫无回避地对上撒克塞图斯尖锐的目光。

撒克塞图斯一窒，随即放声大笑，转身跟上兄长离去。

“庞贝让他多读书是有理由的，”小西塞罗抱着小妹，冷淡地望着少年身量颀长的背影，说，“这个才是庞贝家的希望。”

“我比较关心雅典的希望。”图利娅转头望向在场的学者们，尽量温声安抚，“今晚辛苦你们了，庞贝将军方面，我会处理的，请不必担心。”

“谢谢，”代表众人的一名老者，上前半跪在地上亲吻图利娅的脚背，“谢谢你，西塞罗家的小图利娅。”

“不、请起，”图利娅在兄长的帮忙下避开老者的礼，“这是我的朋友盖乌斯．西尔利乌斯．米西纳斯的功劳，是他的机智使我能及时到来。这是我的荣幸，”她回头看了一眼现时仍不起眼的小小书库，无声地呼出一口气，“请相信我，这是我的荣幸。我终生以此为荣。”

一个月后，远在罗马城的一处大宅内，图利娅的父亲说出了相同的话。

“我终生以此为荣。”脸颊微微涨红的西塞罗，一手捏着外袍，围着中庭天井的水池走个不停，转圈圈，“她打小就聪颖得不像小孩，但我只以为是小聪明，更讨厌她功利的个性。我从未想到……噢！”他猛地转过身，向歪坐在躺椅上的青年吼道：“看！我的小图利娅拥有真正的智慧和美德，我以她为荣！”

“……算我求你了，你不要这么大声！”米西纳斯强压着恼怒的声线，一手捂着耳朵坐起来，一手扬着密信，“不用你说，我有眼睛的好吗。”

他们当然和庞贝军中有来往，也知道了月前雅典书库的困局。

米西纳斯家与庞贝家族本就沾亲带故，加上经营书社的人脉，他要打听点事情还不容易。但为免给人质般的图利娅带来麻烦，米西纳斯只能避免与她联络。

“你懂甚么！”西塞罗用力挥了一下手，“我告诉你，我的小女儿守卫柏拉图学院，她将因此而名留青史，与我的文章并留！”

“嗳，我还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自己的文章会流传千古。”米西纳斯腻歪得嘴巴都撇到天上去了，“要不是有你这样的爸当‘榜样’，图会蠢到给自己的脖子留疤？她要哪天殉了那些蠢书，那他妈的一定是你的错。”

西塞罗皱皱眉，“别说脏话！”

米西纳斯：“……”他自觉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了，只伸出食指，小小地挥了一下，“总而言之，庞贝家那个狗崽子被他爸打了一顿后，赶回前线了，图暂时是安全的。”他站起来走到灯台边上，将密信慢慢烧掉，灰烬散落一地，“庞贝似乎对图不错。”

西塞罗认同地点点头，“他是个野蛮人，特别是在战场上，但对女人一向风评不错。他的第四任妻子、凯撒的女儿，据说跟他感情很好的。”他叹一口气，“我的小女儿在他身边，至少不用担心会被出卖。”

“……”米西纳斯背对着西塞罗，只嗓音沉了下来，“庞贝和凯撒将在法萨卢斯决战，即使赢的是庞贝，我们也不用担心。”他转过身来，扬起笑容摊摊手，“图会成为罗马的第一夫人呢～”

“……我必须得承认，就算我担心凯撒得胜会称／帝，我也不希望庞贝赢。”西塞罗皱起眉头，“庞贝要赢了，那我就一辈子都拿不回我的小女儿了。”

米西纳斯将脸撇开了一下，然后向奴隶打了个响指，让人准备轿子，“好了，消息呢，我就已经送到噜～我先走了。”

“这么快吗？”西塞罗扶正外袍，亲自送他出门。

“没法儿，我爸可还等着我回去试新郎的衣服，说要找人给我画张肖像画呢。可麻烦死了。”

“……”西塞罗瞧了瞧青年脸上一派的吊儿郎当，“这能给你的父亲带来安慰。”他安慰道。

米西纳斯的父亲抱恙在身已有段日子了，大概看到独生子成家后便会闭眼。

“呵呵，”米西纳斯嗤笑一声，“要不是知道我爸跟你根本聊不来，我还以为你们是事先合计过的呢。这算甚么？‘父亲’们的通用语吗？”

在大门前站定，西塞罗重重地拍了拍青年的肩，“小图利娅会理解你的。”

“让你的小女儿去‘理解’一个有妇之夫？嗳，可一点都不像是你会说的话呢。”

“喂！你小子不准拿我的小女儿调笑……”

“我知道，”米西纳斯一笑，语气温和下来，“我知道。我会尊重她，并永远是西塞罗家族的友人，”他上下打量西塞罗，“虽然我是有点嫌弃你。”在西塞罗跳脚以前，米西纳斯上了轿子，坏笑着摆摆手，“战果出来以前，你可先别发表任何文章哦，我不可爱的西塞罗～”

看着青年没骨头似的歪坐在轿上远去，西塞罗看看四周，确定没外人了，才向着他最忠心的贴身奴仆翻了个白眼。

“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可爱！”

“是的，主人。”

“……你是不是在学我的小女儿嘲笑我？”

“是的，主人。”

西塞罗直跳脚，“我希望神明能让世人知道甚么叫真正的幽默，而不是低俗的玩笑！”他气冲冲提着外袍走回屋，却又一顿，回首望着远去的轿子，“好吧，连神明都爱给世人的命运开低俗的玩笑，又怎能要求我们都是优雅的圣人。”

数天后，米西纳斯在罗马城里结婚了，并在当夜送走了他的父亲；而彼时的图利娅，正随着庞贝的溃军在希腊沿岸逃亡，被凯撒的追兵迫得走投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