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双跪在地上,头靠在陈霜肩上,泪水断了线般滑落,她也曾有家,有父母,有人疼,有人爱……
她才刚想起一切,才刚找到家人,却连见上一面,说上一句话都不能。
无恙无恙,全家人,一整个全是武将的家里,所有人翻了无数的书,才挑出的,两个充满希望的字。
陈霜用力抱住她,给予她支柱,让她不至于垮下来,“告诉我,双双,发生了什么?我能帮你吗?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林无恙在她怀里摇头,“我只是……只是恨我自己,这么久才恢复记忆,整整十年了……罪魁祸首到今日还好好的活着……我的家人在九泉下都不得安息……十年了……纪文哥含冤而死,我却到如今才能还他一个清白……”
在林无恙嘴里得知了一切真相的陈霜,不由得更加心疼她,“双双……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
林无恙走了之后,卫长宴才派人将许琮下了狱,他心里五味杂陈,但他不会再心软,年少时心软,害得皇兄遭奸人算计,被人杀害,如今若是再心软,师傅在九泉下也不会原谅他,无恙也会对他失望。
玄意回了趟京城,回来的时候,才知道这么些天,出了这些变故,他亲眼看着许琮被拖下了下去,不敢相信是他,却又不得不相信是他。
他张了张嘴,试探着开口,“陛下……许将军那边……”
卫长宴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已经看不出悲痛了,他轻声开口,“诛九族。”
玄意垂下眼眸,有些惆怅,对于通敌叛国来说,诛九族已经算轻了,可许将军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会忧心将士们吃不饱,所有的俸禄除去给女儿的嫁妆和买药钱,都花在军中了,他不知道许琮是为了赎罪,还是真的爱他的兵,但是他这么些年,真的呕心沥血。
得知这件事的将士们,心里也不好受,在军中的人,谁没有受过许将军和陈将军的恩惠?谁不崇拜他们,不真心实意的尊敬他们?
如果许琮从始至终都是叛徒,他们便能心安理得的谴责他,唾弃他,可他不是,他一直是个很好的将军,但他通敌叛国,坑害了林家将也是事实。
林绛看着天边的晚霞叹了口气,回首看着陆旭,“如果我是许将军,我也不一定会高尚到哪去,我的家人定然比所有人都重要,可我若是林无恙,我也会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让他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陆旭没仔细听,他现在心里只有担心,他找不到林无恙,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回湾?”
陆旭这才回过神,见林绛盯着他看,他才淡淡出声,“如果患病的是我哥哥,我也不会这么做,因为这么做了,哥哥会恨死我,我相信,许静雯能和季双……不,能和无恙做朋友,她定然也是豁达温柔的人,如果让她知道真相,未必会愿意。”
陆旭没有说错,许静雯看着温温柔柔,骨子里却是个有主见的,她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父亲所做的一切,她接受不了,更无法相信。
许静雯本想等季双回来,再去找她,见见她,和她聊聊天,却从侍女嘴里知道了真相,她颤了颤,险些站不住,她拿着帕子,猛烈的咳了几声,身边的侍女立刻拍了拍她的脊背,“小姐……我们跑吧?”
许静雯用力摇了摇头,她呕出一口血,瘫坐在榻上,扯开带着血丝的唇角,“我……我以为,双双是有急事,才没来同我打招呼……原来……她是不想见我……”
她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是我……对不住她,我和爹爹都对不住她,对不住牺牲的将士们,为了我,爹爹做出这样的事,让我如何能……如何再有脸去见她……你走吧,”她从匣子里拿出身契递给她,“你现在是自由身了,走吧,别回来了。”
侍女摇摇头,“我跟了小姐,就一辈子要跟着小姐,无论生死。”
许静雯提起笔,写了一封信,放在她手中,“我对不起双双,也没脸再见她了,你帮我……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她,交给她后,你就走吧,听话,去吧。”
侍女含泪点头,她家小姐这么好的人,又一心救死扶伤,怎么会是这么一个下场。
她走后,许静雯才从袖中拿出一颗药丸,放进嘴里,她对不起林无恙,也不敢再见她,只能以死赎罪。
“小姐!!!!!!”
侍女没走远,想起小姐愧疚痛苦的眼睛,总觉得不对劲,她想了想,还是跑回去了,却没想到,掀开帐帘,看见的是许静雯趴在案上眼睛紧闭,染血的唇角和毫无生息的样子,无疑是在告诉她小姐自戕了。
她颤抖的靠过去,伸手探了探小姐的鼻息,寒凉一片。
……
许琮枯坐在诏狱里,他的额头都是血,红肿一片,但血流得再多都没有办法赎回他造的孽,他害的不仅仅的林家,纪文,更是千千万万个挂满白布的人家。
林无恙抬步走进了阴森冰冷的诏狱,她不知道该找谁去述说她无法宣之以口的痛苦与恨意。
许琮跪在地上,听见传来的脚步声,不轻不重,敲在他心上,他知道来人是谁,却不敢抬头去看她,他早就没有在林家人身前站着的资格了。
“许琮。”林无恙的声音透着冰冷,许琮甚至没有勇气回应。
她蹲下来,看不见许琮垂下头的眼睛,她的声音里带着恨意,“祖父走的时候,跟我说,是他的错,轻信身边人,许琮,他没想到是你,我也没想到是你,你许家祖祖辈辈都是迦援城的人,在军中的将士,只要是迦援城的人,都不会叛国,”说到这的时候,她近乎失声,“只有你……整个迦援城,只有你……只有你啊许琮……”
许琮弯了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了,他呜咽着,始终跪在地上,甚至连去看她的勇气都没有,他苟活了这么多年,对不起太多人,终于有一个人,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来找他索命。
林无恙看着他佝偻的身形,眼里满是死寂,“你用无数将士的生命,换来你女儿的一线生机,可曾想过,无数人等着将士们回家团圆?我林家满门忠烈,我五岁从军,我哥哥嫂嫂,我父亲母亲,我们林家全家……都死在你轻飘飘的一张纸上。”
她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可你呢?连坦白的勇气都没有,将一切罪责安在纪大人身上,你倒是升官了,旁人尊敬的喊你许将军的时候,知道你脚底下踩着的血河吗?知道你脚下是万千风化的尸骨吗?看着那些成堆的,绵延千里的坟墓时,你就不害怕吗?”
“我是……我是实在……没办法……”
“许琮,你有那么多的机会说出来,你甚至可以虚与委蛇,将药方拿到手,将这些事情告诉我祖父,可你没有,你默认了这些事情的发生,然后跟着哭一场,就以为清了身上的罪孽了?”
许琮伏在地上,颤抖着肩胛,“对不起……对不起……”
林无恙站着,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没有丝毫心软,“你说再多声的对不起,都换不回我家人的命,换不回万千将士的命,你下去的时候,当牛做马,给我的家人赎罪吧……”
她说完这些话,转身,轻轻留下一句,“雯雯走了……她是去替你赎罪了……”
许琮终于绷不住,看着林无恙的背影嚎啕大哭。
林无恙听着身后哀恸的哭声,也湿了眼眶,她之前真的是真心实意的将雯雯当成她最好的朋友,可她的父亲是她的仇人,她的命是用自己家人的命换来的。
许静雯入棺的时候,林无恙没有去看她,没有去见她最后一眼,只是在帐外枯站了整整一夜。
直到天光微微泛白,她才拿出许静雯留给她的信,颤抖着手,轻轻打开。
“双双,请允许我还这么叫你,我们曾真心实意的将对方当成挚友,可我突然知道了一切真相,知道了爹爹做的事情,我实在是对不住你,双双,对不起,若不是为了我,也不会害得那些将士们枉死,更不会让你林家满门再无一个活人,是我的错,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再也没脸再见你了,我入棺的时候,别来看我了……希望我们都留在彼此最好的时候……”
她收起信,看着天边的朝霞,慢慢弯下腰。
卫长宴站在帐前,心疼的看着她,她在外头站了多久,他就跟着站了多久,林无恙低头,看见腰间横着一双手,回首看见了卫长宴近在咫尺的脸。
卫长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抱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林无恙回抱住他,泪水慢慢浸透了他的衣襟,卫长宴轻叹,这么些时日,她的眼睛就没有干过,一世的泪都要流干了,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她一直是季双,至少那个时候,她真的快乐。
“许琮死了,”卫长宴揉着她的头发,“他撞死在诏狱里了。”
“……”
“我知道,他死再多次都换不来师傅和你家人的命,但是,师傅为你取名无恙,是为了你事事无忧,师傅拼死保下你,也为了你好好的活下去,无恙……人得向前看,才不会辜负他们。”
林无恙抓着他的胸前的衣襟,痛得说不出话,她哽咽着,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