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听见里头传来的动静,他回首,看见了身形挺拔的阿姐。
“阿姐,你怎么在前厅?”
时境然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站着看他,目光中带着难过与愧疚。
时境迁莫名觉得有些心慌,他立刻上前,想将阿姐从阶上拉过来,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轻易的躲了过去。
“迁儿,”时境然侧身看着后头的大火,“当年你还小,不知道内情,当初母亲孤注一掷嫁进了时家,她知道是火坑,却依旧跳了进来,上下打点,才让父亲的官途顺遂。”
她说着那些陈年往事,温婉的眉目中是时境迁从未见过的恨意。
“你以为时越是纵容赵姨娘害死母亲吗?赵氏跋扈,但若无旁人唆使,定然不敢毒杀主母,是父亲的授意,他让赵氏在母亲调理身体的药里放了毒,常年累月下来,那些毒浸透了阿娘的身体,让她病入膏肓,即便没有赵姨娘,也会有李姨娘,王姨娘,张姨娘,他早就想要母亲的命了。”
时境迁愣愣的听着,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他先前居然会想过给时越一个忏悔的机会。
时境然好像没看见一样,接着开口,“母亲是下嫁,外祖父只有一个女儿,当初给的嫁妆,够时家几辈人用的,时越想吃绝户,才娶的母亲,时家的宗亲族老占着母亲的嫁妆,用着她的钱,吸着她的血,却连一条活路都不肯给她。”
时境迁定了定神,想先将姐姐接回家,“时越死了,阿姐,跟我回去……我们回去再说。”
时境然站在阶上,垂眸看着他,“迁儿,回不去了,我走不了了。”
时境迁愣神,他不知道阿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时越下了狱,也知道他死了,但是他死了,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过去吗?他死了,可时家的族老宗亲没死,赵氏没死,只死了一个时越,我接受不了的,迁儿。”
时境然转头,看着被大火吞噬的地方,轻笑,“我将他们诓骗来,带着武婢,将他们都捆了,绑了手脚,扔在火堆里,他们今日一个也别想走,我要亲眼看着他们跟阿娘谢罪。”
时境迁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阿姐抽了刀自戕,鲜血飞溅,将他白色的衣袍染红。
“阿姐!!!!!!”时境迁两步上前,将姐姐抱起来,一只手捂着她的脖颈,往外头跑, “去找大夫!大夫!去啊!”
鲜血从他的手缝中滴落,时境然在弟弟怀里闭上了眼,是她杀了时家的人,是她放的火,所有人都看见了,都知道这件事和迁儿无关,时家人没了,往后再也不会有人阻着迁儿,不会有人威胁他,他的官途一片光明,她死了,迁儿就不会有软肋了。
……
纪霖急匆匆的入殿,“陛下……”
“说。”卫长宴看着这些日子耽搁下来的奏折,眼皮都没抬。
“昨日时家大火,搜出来二十具焦尸,时家所有宗亲族老,都在里头。”
“什么?”卫长宴猛的抬头,“怎么回事?”
纪霖面色凝重,“对了当日在场所有人的口供,都说是时家的大小姐发了疯,将主家所有人骗进来商议要事,在茶水中放了药,将所有人捆在一起,倒了油,放了火。”
卫长宴蹙眉,这件事闹太大了,二十多条人命,注定无法善了。
“时家大小姐现下在何处?”
“昨日放完火便自戕了,今日恐怕已经入棺埋了。”
卫长宴站了起来,“下葬了?”
“是,昨天时大人连夜将棺椁带出城葬了,但是不知道葬在何处了。”
卫长宴冷声,“他倒是聪明。”
时境迁再悲伤,都会走好后头的路,怕自己姐姐的尸首从棺椁中挖出来鞭尸,连夜便找了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下了葬。
纪霖长叹,“昨日陛下才下旨罚时大人禁足,他姐姐却又……这下可怎么收场?”
卫长宴瞥了他一眼,“圣旨能追回吗?”
“自然不能……”
“那还说什么,既然是他姐姐放的火,时家火烧起来的时候,他又不在场,此事与他何干?”
纪霖无奈:“陛下,话是这么说,但时家宗亲的妻儿不会放过时大人的,我看这两天可能就击鼓鸣冤了。”
卫长宴垂眸,思虑片刻,又冷漠的觉得时境然这把火烧得好,他早就想打压各个学派了,杏林学派的背后是时家,死了一个时越,往后还会有更多家主,但时境然一把火将所有话语权重的族人烧了个干净,直接让时家六神无主,也让杏林学派落了下去。
“即便入殿分说,这件事也与时境迁无关,杀人偿命,但时境然也死了,他们就算是要闹,朕也没有法子。”
卫长宴嘴上说着是没有办法,实则是根本不想管,时家那些烂糟事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他见过时境然,也知道她是什么人,若非被逼急了,怎么会造这样的杀孽。
“陛下……”纪霖看出他是不想管了,但是外头闹起来,总归不能置之不理,“时家死了这么多人,虽然是与时大人无关,但他们也不会放过他的。”
卫长宴抬眸,“朕不是关了他禁足吗?他姐姐惹下这么大的祸事,那就把禁足延长到三个月。”
纪霖垂眸思虑,听懂了卫长宴的言外之意,“臣知晓了,会安排人去保护时大人的。”
卫长宴摆了摆手让他下去。
……
春闱重考,本是时境迁主考,但他被禁足,无法胜任,卫长宴思来想去,最后还是亲自督考,免得又出了什么纰漏。
考生见着明黄色的衣摆,不敢抬头,连气也不敢喘一下,手中的笔抖得握不住,唯有末尾坐着的女学生面色如常。
世道苛刻,学派打压寒门子弟,尤其是女学生,在比男学生难百倍的试题中几乎是没有出路,能一路闯到春闱的,在场的就只有一个,卫长宴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想上前看看她的文章,又怕打扰她,便暂时歇了这个心思。
苏承原感受到上头皇帝打量的视线,手指轻颤,说不在意不害怕是假的,她五岁启蒙,寒窗苦读,为的就是这一刻,她绝不能在此失利,她要当状元。
有了卫长宴亲自监督,底下人不敢换榜,上榜的名字竟比上次差了一半不止。
卫长宴看着榜单,冷笑,“原来每年朝堂上都会多出一半蠢货,底下人交上来的税收全养这些蛀虫了。”
“陛下……”纪霖给他倒了杯茶,“喝些茶水吧,润润喉。”
卫长宴接过,一饮而下。
“陛下,那这三甲,如何抉择?”纪霖接过他手中的空杯,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榜单。
卫长宴沉吟片刻,“今日殿试,召他们三个入殿问问不就知道了。”
入殿的三个人里,其中就有那个在考场上不惧天威的那个女学生,卫长宴多看了她两眼,不仅能一路考上京,居然还能上三甲,男女官同朝以后,百年来上了三甲的女学生,不超过十个,不是因为她们才疏学浅,而是因为她们的路太难太难,比男学生难百倍千倍不止,苏承原能走上崇阳殿,走到皇帝面前,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卫长宴轻扫了几眼,摩挲着手中的剑穗,“大藺国库不足,又处于风雨飘摇之际,而朕选择接下狄柔的战书,是对,还是错,朕在朝堂之上,听了朝臣们的意见,却没有机会去问问,学生们是怎么想的,今日,朕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细细打量了他们的脸色,卫长宴再次出声,“朕是个武将,向来不爱那些虚与委蛇的人情之语,你们实话实说即可。”
三人转头,面面相觑,连纪霖也有些诧异,这题出得刁钻,若是一味附和夸赞,便是虚与委蛇,阿谀奉承流,注定走不了多远,若是当面指出陛下的错处,万一惹得陛下生气,轻则赶出殿,失去科考机会,重则重棒打死,无论怎么回答都是个坑。
见他们不敢开口,卫长宴失笑,“君无戏言,无论你们说了什么,都能全须全尾的离开崇阳殿,也不耽误往后的晋升之路。”
这句话为他们定了定心神,花翎礼犹豫片刻,上前一步。
“回陛下的话,学生认为,而今是多事之秋,应避其锋芒稍做妥协,打仗是劳财伤命之事,南边反叛军虎视眈眈,国库不足,更是应该休养生息,待来日兵强马壮,国库充盈再一血前耻。”
纪霖垂眸,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但是若是让出迦援城,寒的是万千百姓将士的心。
卫长宴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这人胆色不错,条理清晰,文章写得也不错,是个好苗子,只是可惜了,他是花阁老的孙子,注定与状元无缘,最多给个榜眼。
“不无道理。”
听见卫长宴出声,花翎礼抬眸,见他没有发怒的前兆,才松了口气,即便是看在祖父的面子上,陛下也不会发落他。
但他姓花,而陛下又极爱提拔寒门子弟,他入了朝,注定无法入陛下的眼,不如兵行险招,在殿试先给陛下留个印象。
“学生认为这仗在此时打,看起来略有些不妥,但迦援城是我朝城池的重中之重,若是想拿迦援城来换一时的安定,恐怕不算上上之策。”
卫长宴手微顿,抬眼,“所以,你是觉得这战书,朕应该接?”
谢熙然垂眸,一副温顺柔和的模样,“学生愚见,但相信陛下的决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