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双这伤养了两个月,也算是大好了,卓拓络吃了败仗,窝在营帐里头总结教训,这些日子,徽州也能歇一段时日。
徽州安定的这几日,京城倒是闹起来了,卫荣玄接过卫长宴的担子,每日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有清闲的时候,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荣王殿下,倒是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喝茶。”
纪霖腰间挂着刀,身形挺拔,面色沉稳,多年沙场的熏陶让他整个人都带着血气和威慑,伺候的侍女见了他,躬身行礼,不敢抬头。
“下去吧,我和殿下说几句话。”
“是。”
卫荣玄坐在凉亭里,他今日没有束发,头发半披着,垂眸间像是长留山上飘散在风中的雪,洁净又柔和。
卫荣玄抬眸看他,“纪大人,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陋室来?莫非只是过来同我叙叙旧的?”
纪霖在他面前坐了下来,开门见山,“最近京城里头的风波,是你的手笔吧?”
卫荣玄饮了口茶,不急不缓的回答,“什么风波,我怎么不知道?子虚乌有的事难道纪大人也要安在我身上?”
纪霖夺过他手中的茶水,重重往案上一放,“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为什么会知道?没头没尾的就跑来问责,纪霖,无论如何,我依旧是摄政王,是陛下的皇叔,不是你可以随意指点的。”
卫荣玄虽为摄政王,但自卫长宴亲临朝政后,他便交出了所有实权,如今不过是个闲王,难怪纪霖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纪霖站起身,手撑在桌面,盯着他的眼睛,“你若有看不惯的,在朝堂之上,便可出手,何苦将那些学生拉下水?他们苦读多年,不该为了这些事放弃自己的前程和性命。”
卫荣玄端起茶,没有喝,他轻嗤一声,“在朝堂上出手?纪霖,这些年在宫里,在陛下身边,你是愈发良善了,那双眼睛也是越来越瞎了,看不清局势。”
纪霖张了张嘴,在他面前败下阵来,他重新坐了下来,“请殿下赐教。”
“我不过是放出点消息罢了,学子们有愤怒是人之常情,这与我何干?”
纪霖看着他,等着他把话说完。
卫荣玄放下了手中的茶,“我不知道是该说你可爱,还是该说你蠢,我在朝堂上把话挑明了讲,他们能同意查吗?我需要有人推一把。”
“学生们已经闹起来了,他们游街,举着血书抗衡,杨然已经派人去镇压了,他们将那些学生关进了诏狱!!诏狱是什么地方!谁进去不是要脱成皮出来,你要查,私底下查不成吗?非要那些学生替你做出头鸟吗?”
卫荣玄手中的白子迟迟没有下,他盯着纪霖的眼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们不会死的,纪霖,你比我更清楚,在如今的朝堂之上,寒门子弟想要立足比登天还难。”
纪霖没有说话,他自己也知道卫荣玄没有说错。
“放了榜,你也去看了,上榜的,无一不是三大学派的学生,无论是榜被换了,还是考题被泄了,不变的就是被人做了手脚,你在朝堂上,放眼望去,有几个不是三大学派的学生?”
“陛下尚在前线,心有余而力不足,从前时机不到,如今时机到了,我便不会轻易放过,我要查,将这些人,一个个揪出来。”
纪霖无奈,“无论如何,那些学生是无辜的,你闹了这么大风波,可处在中央的是那些落榜的学生,他们入了诏狱,你觉得能好手好脚的出来吗?”
卫荣玄靠在椅背上,神情自然,“你急匆匆的来找我,难道就不知道他们根本不会有事吗?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我都打点好了,再者,朝堂上那些,都自诩清流,个个都是端方君子,哪敢对学生下手。”
纪霖语塞,是他心急了,于是站起身,拱手行礼,“抱歉,今日是我过急了,一时情急,望殿下恕罪。”
卫荣玄靠在椅上,捏着黑子,一眼也没有分给他,“稀奇,也是听见你向我道歉了。”
纪霖还没说话,卫荣玄便已经站起身了,他将手中的黑子握进手中,挥了挥手,屏退了附近的侍卫。
靠近纪霖,轻声开口,“纪霖,我知道你做的事了,可怜你辛辛苦苦的从宸夕川回来,怎么粗心大意到忘记隐藏了呢?最后还得让我来帮你收拾烂摊子。”
纪霖猛的抬头,压下心里那点不安,“我听不明白,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还请殿下明示。”
卫荣玄勾唇,“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瞒得过皇帝,是因为他信任你,可你以为你瞒得过我吗?”
纪霖躬身行礼,不回答他的话,“若无其他事,臣先告退了。”
说罢,转身就走,没有再去看卫荣玄的神情,他怕自己露怯,在他面前被他几句话给套出来。
卫荣玄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转身,将杯子里的茶泼掉,“天一。”
不知道从何处窜出来的黑色人影倏地站到他身边,“主子。”
“去查查,这些日子纪霖都在干什么,和谁在一起,还有,学生那边的反应,还是不够激烈,我希望,能闹到朝堂上,这次的风波越大越好。”
“是。”
鹊原从后头进来,站在他身边,“殿下,不过是些虚伪的宵小罢了,我带着刀,挨个杀了,犯得着这么麻烦吗?
卫荣玄轻笑,“若是这世间之事,都可以用刀剑解决,那便没有麻烦事了,你还小,不懂这些,自个玩去吧。”
“我已经十二了,不是小孩子了,殿下吩咐的事,天一能干的,我都能干,为何不让我去?”
卫荣玄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他还是个孩子呢。
他出门的时候总带着鹊原,这孩子年纪小,见什么都好奇,见什么都喜欢,若是不带他出去玩玩,怕是会闷坏的。
卫荣玄带着人,亲自去了趟诏狱,里头的人见了他,毕恭毕敬的引路,“殿下,这边,那些学生都在里头,按您的吩咐,都没敢动刑,好吃好喝的供着呢。”
鹊原长着一张圆脸,看着喜气,却又要装成一副老练的样子,他从荷包里头拿出银子,递给狱卒。
“我们主子赏你的,辛苦你引路。”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卫荣玄捧着书往前走,鹊原时不时凑上去想要帮忙,“殿下,这些书简怪重的,我帮你……”
“不必,我自己搬着,你别乱跑就行。”
“……好吧,”鹊原嘟囔着,“……还是把我我当小孩。”
“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鹊原走在他身边,嘟嘟囔囔,“您金尊玉贵的,何苦来这腌臜地里走一趟,有什么事,吩咐底下人去做便好了……”
卫荣玄往里头走,听着他絮絮叨叨,“好了,少说几句,让学生们听见了不好。”
“好吧。”
诏狱阴森,再加上潮湿,里头的味道就更难闻了,血腥味混着各种奇怪的味道混在一起,闻得人格外恶心,越往里走,那股味道就越重。
里头的刑具五花八门的,上面的血渍黑压压的,新的旧的各种叠加在一起,看着格外瘆人。
面前的人形架上还挂着一个人,鲜血淋漓的,双手已经不能见人了,披散着头发,低垂着头。
卫荣玄将手中的书简轻放在临时搭建的小案上,走上前,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定睛一看,居然是谢熙然。
“这是谁!”
身边的狱卒战战兢兢的开口,“回殿下这是……这是先前游街的学生之一,也是他举的血书,是他挑起的事情,进了诏狱也一直不安分……”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鹊原一脚踹飞了出去,后背狠狠的撞在墙上,顾不得疼痛,立刻跪下谢罪,“殿下……殿下恕罪……”
卫荣玄面色泠然却难掩愤怒,“我是不是说过,不准对学生们用刑!!让本殿是死了吗?!”
“殿下……殿下恕罪……”
卫荣玄没理他,上前,亲自将谢熙然放了下来,眼眶微红,“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是我没有约束好底下人。”
谢熙然被放了下来,抬眼去看他,见他面上都是自责,满眼含泪,一下便清楚,是狱卒欺上瞒下,不是卫荣玄授意。
他被卫荣玄扶着,嘴唇干裂发白,却依旧缓慢的行了个礼,“多谢荣王殿下……”
卫荣玄赶紧扶他坐下来,“是我没有约束好底下人,才让你被用了刑,你还向我道谢……真是……哎……”
谢熙然缓慢坐了下来,身上都是伤,全身上下的都是血,他抬眸,看见卫荣玄洁净的衣袍沾染了他的血,脸上不免有些愧意。
“此事不怪殿下……”
卫荣玄抬手,制止了他,“你伤重,不便说话,鹊原,你带他回府,去宫里请柳太医为他诊治。”
“是。”
谢熙然听话的和鹊原下去了,临走前还向卫荣玄感激的鞠了一躬。
他知道,荣王殿下是个好人,从他们这么多学子进了诏狱,却没有一个人被用刑,除了他多说了些话,否则他们都能完好无损的出去,这都是荣王的功劳。
诏狱里的学生们见了卫荣玄对谢熙然如此诚挚的道歉,放下了戒备之心,心中一时有些感动。
卫荣玄站起身,亲自将那些书简挨个分给学生们,柔声道:“这些日子,还得辛苦你们在里头待着了,但你们可以放心,我一定会查明真相,绝不会让毫无真才实学的人入朝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