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雪瑞站到门口,只见毕方咋咋呼呼,正跟一个褐衣老头在院门口纠缠不清。那老头个儿不高,黑脸短须,小耳大鼻,横眉吊眼,满脸阴鹜,瞪着毕方一言不发。
我觉得他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雪瑞在我怀里奶声奶气地说:“小主子,雪瑞沉,放我下来吧。”
我把他放到地上,再抬眼,看到那褐衣老头想进院来,可毕方老挡着他,他左冲右突,最后烦了,提掌便朝毕方面门打去!
毕方一惊,猛地后退两步,指着已经跨进院门的老头道:“你说你这老人家,活了千百万年,脾气还这么暴躁,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么?你看我们家道君,从来都是以理服人……”
“放屁!”老头突然大喝一声,这声音,尖锐、阴邪,听得人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抓抓挠挠,极不舒服!我挖挖耳朵,看见雪瑞咬着嘴唇一哆嗦。
老头那尖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陆压那厮,糊弄了我九万年,真是狡诈得很!我今天一定要见他,叫他出来!”
这老头讲话虽然难听,但要说全是污蔑,也不尽然。我这师傅,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吃亏,没原则就是他最大的原则。
关于我师傅的来历,仙界有个传言,“先有鸿钧后有天,陆压道君还在前”,这可不是单单说师傅的年纪大;事实上,师傅今岁几何,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但他的样貌,却一直是个青葱少年的样子,姿容俊美,广袖青衫,洒脱不羁。鸿钧道祖曾说师傅是老黄瓜粘黄花装嫩,彼时师傅正躺在紫霄宫竹林里一根草藤上纳凉,慢悠悠道:“至今也才十八岁,一个混沌是一年……”凉风习习,竹影婆娑,师傅襟袍飞扬,缓缓起身,将一朵不知名的小花交到我手上,眼底带着点坏。
师傅本是离火之精,本就是混沌之外的圣灵。当年师傅与鸿钧道祖、混锟祖师和女娲大圣一起,师承创始元灵,早已是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这千百万年来,他跨青鸾,骑白鹤,三山五岳、**八荒玩了个遍,上不朝火云三圣皇,中不理瑶池与天帝,确是随心所欲,逍遥得很。
师傅这一辈的朋友,我还认识几个,却不识得眼前这一脸凶相的老头。我跨出门去,抱拳道:“请教尊驾名号?找我师傅何事?”
老头见了我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很是开怀。我使劲地揉耳朵,他终于不笑了,说道:“离颜么?你可算出关了!快点还我息壤!”
一句话说得我云里雾里!我问毕方:“这谁啊?”
毕方凑过来说:“鬼祖啊!来讨九天息壤的。”
“那是什么东西?”
毕方阴阴一笑:“鬼祖不是个东西,是盘古大神影子所化……”
话未说完老头暴怒:“你这只遭瘟的鸟,你才不是东西!老夫乃上古真神,岂容你胡言亵渎!”说话间劈头盖脸就朝毕方打了过来,我连忙闪到了一边。
天地良心,我可真没跟毕方合伙戏弄他的意思,我问的是那个九什么壤的,是个什么东西。俩人打了没几个回合,毕方便落了下风,我连忙喊道:“停停停!咱有话好好说么!那个谁呢,翡翠,沏壶茶来,要好茶!”
雪瑞听了颠儿颠儿跑开了,不一会儿,翡翠端着一壶茶,袅袅婷婷走了过来。
我请鬼祖在院中石桌前坐下,倒了杯茶给他,说道:“在下眼拙,失礼了,见谅见谅!”
老头正在气头上,接过茶杯狠狠瞪了我一眼,猛灌一大口,立刻又烫得全吐了出来!毕方没忍住,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
老头把茶杯往桌上一磕,茶水溅了满桌:“离颜,当初你师傅诱骗我那不成器的小童,盗走息壤,助你渡劫,我百般讨要,说好渡劫之后物归原主,奈何你师傅推三阻四,不肯归还,说什么你重伤未愈,尚需九天息壤修补精元!我在你鱼鲮岛苦等三千年,你师傅干脆出游八荒,对我避而不见!我刚一走,他便对鱼鲮岛下了结界,整座海岛消失了九万年!今天你既已出关,周身完好,便该将九天息壤还与我,以往恩怨,我可既往不咎,否则,你这鱼鲮岛免不得要鸡犬不宁!”
毕方突然咳嗽起来,我倒了杯水给他:“润润嗓子。”
毕方喝了口水道:“老头,你说这话真不害臊!盗息壤的,是你家小童,送息壤的,也是你家小童,你该问他要去!还有,你说你在鱼鲮岛苦等三千年,说得你好像挺委屈,你那是打不赢道君,赖在岛上不走,想趁道君不在时闯关行窃!”
毕方扭头看我:“你不知道,你闭关的时候,这老头几次闯关,都没得手,无奈之下才回了他的九幽冥洞继续修炼!”他放下茶杯,提起茶壶,给鬼祖满上一杯,继续说:“鬼祖啊,这鱼鲮岛也不是谁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你在这儿几次撒泼,道君都没赶你,你还不知足么?不下结界,难道还等你再来闹?我家道君可没那闲情逸致陪你……”
几句话说的老头脸上青青白白,我却越听越迷糊,他们说的这些事,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这九万年,我的记忆一片空白。
毕方的话大约是戳到了老头的软肋,他一挥衣袖,将桌上的茶杯茶壶尽数扫到了地上,起身又朝毕方打过去。
可怜的毕方,都是一张嘴惹的祸!
我一边躲一边喊:“别打别打,有话好好说嘛,好好说!”
我不是不肯帮毕方,我实在是无能为力,我打毕方都不一定打得过,碰上鬼祖这号上古真神,我基本上白给!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也曾下狠心要跟师傅学些本事,吃再多苦都不怕,结果师傅教了我一条永不吃亏的速成之法,他摸着我的头,一本正经地说:“离颜哪,遇上无名小卒,跑就是了,不要打;遇上玄门高手,报我的名字,不用打……”
所以至今,我除了跑得快,修为惨淡。
毕方这只傻鸟,打架太实在,明知道自己不是老头的对手,不但不躲,还处处跟他死磕,走了没几个回合,眼睛都被打青了!
情急之下,我大喊一声:“别打了,我还你息壤!”
还真有效!鬼祖瞬间收手,双眼放光地望向我:“当真?”
他话一出口,毕方“咣”一拳打在了他脸上!
天地良心啊,我真的只是想拉架,没想帮着毕方欺负他。
鬼祖又想打,我急忙跑过去拦着:“别打别打,咱好好说嘛,你还想不想要息壤了?”
老头一听到息壤,狠狠瞪了毕方一眼,扭向我道:“拿来!”
我说:“我真想还你,可是……”
他一听我说可是,立时瞪了眼睛,我连忙解释:“你别急别急,听我说。你看,你打伤了毕方,他现在……”扭头看毕方,那只傻鸟正眯着眼睛吓唬雪瑞,雪瑞躲在门后面露个头,怯怯地望着他。我只好冲屋里喊道:“雪瑞,去拿瓶活血化瘀的药来,给那只乌眼鸡抹抹!”
雪瑞不情愿地去了,鬼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喝道:“你别想出幺蛾子,快还我……不对!”他忽然神色一变,盯着我的脸道:“你骗我!你根本就不会还我息壤,因为你还少着一魂一魄!”
我使劲儿甩手,甩不开?一股阴冷之气从他指尖流出,沿着我臂上经脉直冲泥丸宫——泥丸宫乃元神所居,这老鬼出手真是阴邪得很!
我瞪着眼喊:“快停手啊,你害了我你也完了,我师傅一定打得你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说话间,我只觉这道阴气占据了泥丸宫,将我名堂宫、同房宫、流珠宫、玉帝宫、天庭宫、极真宫、玄丹宫、天皇宫一一探遍,这种魂魄元神被搜寻窥探的感觉,真让人恼燥得很!
须臾,鬼祖的手慢慢松了,我立刻缩回手抖了几下,毕方抓过我的手反复检查,一边揉一边心疼:“老东西为老不尊,出手没轻没重的,离颜的手能随便捏么?瞧这三个大红印子……”
这回老头倒没着急揍他,愣在一旁若有所思:“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啊……”
我把手从毕方手里抽出来道:“鬼祖啊,不是我说你,虽然你善御魂魄,但这随随便便探人元神的习惯真是不好,这要换了我师傅,一道灵气弹回去,就算你没有当场身殒,怕也要九宫重创,元神受损了!”
鬼祖没接我的话茬,瞪着两只小眼睛打量我,片刻之后道:“我看不出你的真身,我竟然看不出你的真身!八荒**,你是第一个我探了元神却还看不透的人……你究竟是谁?”
毕方骂他:“你技艺不精就别在这故弄玄虚,要我说,趁早回你的九幽冥洞去,呆上个万八千年再出来……”
我觉得毕方说话刻薄了些,搞不好又得挨揍,我说:“鬼祖啊,你别听他的,仙家偶尔失手也是有的,我就曾经变桃花变出来一堆柳絮儿,那什么,你也不用觉得太沮丧……”
我正说着,老头冷不防伸出一只手,直直朝我天灵盖压了下来,毕方果断伸手挡住,我趁机跳开了。
毕方瞪着眼问他:“你又想干什么?”
鬼祖看也不看毕方,盯着我说:“我觉得他周身气息不对!既是靠着九天息壤修补精元,为何我方才探她泥丸宫时,丝毫感觉不到息壤的气息?我要再试试!”
还试?我不由地再退几步:“鬼祖啊,我实话跟你说了吧,你说的那个什么息壤,我压根就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我身上能有它的气息才怪,我就是怕你跟毕方打起来没完,权且应了你。还有啊,你们方才争论的那些是是非非,我也丝毫不知情,我是闭关了没错,可那是因为我身虚体弱,精神不济,师傅才让我闭关静养,跟历劫什么的没半点关系。所以,你就别在我身上打主意了,你有什么新仇旧债,等我师傅回来你们慢慢算。”
我说的都是真的,九万年前,我常常做恶梦,梦见鲜血,杀戮,尸体,废墟……惨不忍睹。时间久了,我便有些恍惚。那时正值巫妖混战,师傅说我是看多了杀戮,有些心绪不宁,便不准我再踏出鱼鲮岛,留在家里安心静养,但这种情况却并无改善,我依然恶梦不断。无奈之下,师傅只好将我催眠,没想到这一闭关,竟是九万年。
幸好我一觉醒来,天下太平,这百十年来,我过得甚好,并且还时不时做个美梦,舒畅得很。
鬼祖听了我的话将信将疑:“难道陆压那厮又骗我?既不是帮你渡劫,他拿我息壤做什么使了?”
我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估计再有个三几千年,我师傅也就回来了,到时候你问他。”
“三几千年?”鬼祖不甘心,“我不想再等了,你告诉我他去哪儿了,我找他去!”
我摇摇头:“我也想知道他去哪儿了。”
鬼祖愣了一下,小眼睛里冒出一丝狡黠,我心说不妙,这老鬼八成要用强!
正想着,鬼祖已经绕开了毕方,闪身形来到我跟前,一手抓我手腕,一手按在了我天灵盖上,冷笑一声说道:“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先抓了你,我就不信陆压那厮不还我息壤!”
我简直懊恼之极,心说师傅啊师傅,你只教了我遇到无名小卒和玄门高手如何不吃亏,可你忘了还有个例外,像鬼祖这种跟你有梁子的玄门高手,我跑跑不掉,打打不过,只有给你老人家丢人现眼的份儿,你让我情何以堪哪……
毕方十分紧张,圆睁了他那只被揍的乌青的眼睛,伸着手说:“你,你别乱来啊,你伤了他更得不到息壤,不如你先放开他,咱们再商量商量……”
“商量个屁!我太了解你们鱼鲮岛这帮家伙了,没一个靠谱的!我今天就要带他走,你回头告诉陆压,还想要徒弟的话,就带着九天息壤来我九幽冥洞吧,哈哈哈哈……”
在他刺耳的尖笑声中,我只觉得一股阴冷之气自头顶上星穴渗入,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