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板实在是个大忙人,自秋不正二人住进李家以来,他和李老板会面的次数大概也没超过十指之数,秋叶在她手底下的铺子里做活,对她更为熟悉一些。
李老板其人,衬得上是‘雷厉风行’四字,她是李家的主事人、南运商会联合老板之一,行事作风说一不二,一年到头里只有很少的时间着家。整个下江的税务和一大部分县事捐赠都出自于李家,大半个镇子上的人都在给南运商会做活,下江县令供她比供活佛还虔诚些。
秋叶带着人来到下江的时候举目无亲,恰碰上了心软的徐老爷愿意收留,那时李老板刚好出了门,第二天回来见家里多长出了两张吃饭的嘴也没多说什么,过来看了一眼,只撇下一句:“也不白养你们,手脚干净就来我铺子上做事抵了,还能赚份药钱。”
那时候秋不正昏昏沉沉,听到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有个细长的身影横刀立马地在前头一站,还以为是他娘魂灵降世从坟头蹦了出来,连那个站得笔挺笔挺的姿势都和他娘一模一样。秋不正心想:“你不是死了么?还是我也要死了?真没出息啊......快死了还要亲娘来接。”他模模糊糊地动弹了一下,手指勾住了不知谁的衣角。
后来秋不正好了些,也能把徐云抱上身边来教他磕磕绊绊地讲话、认字。徐云皮实,往地下一放就能跑,小孩子精神又旺,人拘不住的好动,只有在秋不正的怀里愿意安静两分,听他拉破风箱似的讲话。秋不正精神不济,醒了也不知道能干嘛,秋叶白日里忙,下了工回家,他又断断续续地支不住精神,李家二人更是成天不见脚后跟、仆妇们有自己的事要做,只有他和徐云两条无所事事的闲鱼在床上游。
秋不正每日所见,就是床边窗口那近乎不变的景象和会蹦跶的徐云。
李老板见他浑噩,亲自给他开了后门把人捉了来放在学堂,对他说:“你能识字断文,与其成日在床上浑噩,不如到学堂里教教小童学生——我叫仆役把你扛来,带着云儿一起。”李老板目光如炬,说话掷地有声,“人活着得有事要做,有事要做,心里头就有了主心骨、有了盼头,那口气就没那么容易断。活着难,但有时候也比想象的简单得多。”
李老板不知道秋不正二人具体的情况,但从她十二岁混入商队起行商走马这么多年,练就了一些看人的眼光。她看着秋不正像是头顶上系着一条丝线一样吊挂在世上,感觉那隐约的丝线也快断了。李老板叹了一口气,做妹妹的每天累死累活为了那二两药钱和立足之所奔波而忙,做哥哥的不能死得这么轻易。
秋不正从出生到现在没被这么支使过,李老板会错了意,但人的决意非常犀利。秋不正好起来时也是个身长□□尺的男子,李老板可能连他胸口都不够,此刻却莫名让他觉得矮了一截,只能呆愣地应好。
他又想起自己模模糊糊时看到的那个背影,李老板其实没长他几岁,按年纪算勉强能称呼一声姐姐,秋不正却总觉得李老板跟他娘很像。行事作风像、说话像、走路像、背影像、连把牙牙学语的幼儿置在自己眼看不到、手伸不到、影响不到自己的地方的狠心都像。可能这些成大事的女人们都要具备这种别无二致的狠心,她们带着这种狠心行走天地间,眼光和目标都这么坚决,仿佛要把那些主宰自己的命运狠狠地咬下一块肉来似的。
秋不正望着这样的背影好多年,于是就只记得这些相同的背影,用力回想好半天,他也没办法在脑海里勾勒出她们正脸更加细致的模样。
狰狞的伤疤错落在脸上,齐整的裂口毁去了面容,血肉争先恐后地往外挤出,见了底下同样印着刀痕的骨头和白齿。已经开始腐烂的皮肤泛着灰黑色,原本眼睛的位置拖拖拉拉地还黏着一点凹陷的眼皮,仅剩的薄皮遮挡不住两个黑色的空洞,剩下的血肉肿胀起来,挤出无数条空洞的黑色巨口对外张开以示世人,这下是真的再也没法看清那些具体的眉目了。
南地的气温回升得快,三月天就见了暑热,热气和潮气加速了躯壳腐烂的速度,尸身情况极其惨烈,整个身躯上摆满了错落纵横的刀口,用一条麻布草草地包裹了,**的臭味充斥在整个敛房中。
秋叶人看着瘦弱,底下都是精肉,披着蓑衣冒着雨把人扛过来一路是稳稳当当的,除了黏上了点儿潮湿味,秋不正连裤脚都没湿。
秋叶打听了一天才把情况打听明白了:“近日来雨水多,都邺山地周围发了两次小规模的泥洪。两日前这具尸体随着山上的泥洪一同被带了出来,尸身毁坏得太厉害,无人认领,官府又没收到无故失踪的上报。户籍制度早乱成一团,也就是近些年稍平定些了才开始整理,根本查验不出来身份,就一直停在外野的义庄中等待下葬。恰好今日当值的守庄人当年在李威成李老爷身边做过事,说他当年办事不利砸了小小姐的手,”秋叶上前一步,隔着垫布举起尸身躺在一旁的手臂,露出的内腕中果然有一处不大的旧痕,不是细看了根本看不出,“......一口咬定这就是李老板。李老板没有其他亲人,今日官府到李府找了几个府上和李老板相近的人去前辨认尸身,有的人说是,有的人说不是。”
秋不正沉默了一小会儿,想到秋叶说,“李老板死了”。秋叶辨认人的特征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记得很牢,几乎不会发生认错人的情况,秋不正比较相信她的结论。秋不正说:“云儿呢?”
秋叶摇摇头:“还没下定论,家中的管事让下头加严了嘴巴,除了来官府辨认的人,其他谁也不知道。官府认定是流匪作案,已派了人去寻出行的商会和徐老爷。无论如何,一大队人马,总不可能无声无息地蒸发。”
秋不正不赞同道:“杀人不是砍瓜切菜,铁器严管,这么平整的刀口,普通流寇去哪儿找利落的精良铁器,他们流匪也养铸造师吗?”就是乍一眼看也能知道尸体生前遭遇了极其暴力的对待,不知是否死后被泥洪弯折,尸体的四肢以一种非常奇怪的姿势扭曲着,骨头碎片从创口中飞出插在肉里,秋不正指了指那些狰狞的伤口,“你能做到吗?”
秋叶摇头:“太干净了,得是重刀才行。”重刀、制式、伤口——秋叶突然意识到秋不正想说的是什么,她瞪大眼睛小声地叫起来:“——你是说,是行伍人——截杀平民商队,他们穷疯了?!”
提起靖南三部,总是让人想起他们身上摆也摆不脱的‘水匪’标签。军部也有鄙视链,像这种组合起来——没组合起来,玩没到一半谈崩的军队更像是杂牌军,何况还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功绩,挂在兵部那里活像是幽灵,拨款和配给全靠天意,老天总喜欢卡在最后的底线上分派。
但也不能跑出去重操旧业吧?
秋不正出门前没来得及喝药,呼吸越来越急促,腐臭的气味鱼贯似的往他肺里灌输,多呆一会儿都得中毒。秋叶赶紧把他搡出门去,将停台上的身躯盖严实了,虔诚地拜了一拜,才出门把病秧子给扛走了。
秋叶在风吹雨中把病秧子卷好,一脸担忧地问秋不正:“真是他们干的要怎么办,要管吗?”
“......李老板她们商队一趟的费用对养军费来说杯水车薪,只要那三个蠢驴还没蠢到家,应该不太会指望靠截杀路道来养军。商会路队不是无籍之人,南运商会有连锁,这些人就算只是失踪也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得有个由头......他们非死不可。”冷风吹得人一激灵,把原先挤占肺部的腐臭味一扫而空,秋不正声音听起来都精神了两分,“叶子,你还记得李老板他们这一趟的行程吗?”
“这我哪知道,”秋叶说,“只知道是接海港,南地这一头光是接港城就有三个。”
“那就从都邺到江平这一段开始查,接港城明显离下江更近一些,对方要灭口,李老板不敢往家里去,必然是都邺附近有什么——要么是能帮她的,要么是能要对方命的——”秋不正心里盘算了一下,眨眼间,两人就回到了李家山腰的小院。抬眼望去,不远就能看见李家的大院在顶上一些的地方,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李家通明着灯火,照得半个山头都亮堂,他们这偏僻的小院也一并被灯火照拂了,热闹得不是什么太好的意向。
小院宽敞,安定了他们三年,两位主人借了他们庇佑的一席之地,叫那光照了一点进小院中。而如今其中的一位已经不明不白地魂销山中,另一位只怕也是凶多吉少。冤魂有恨有问,张目等着注视结局,不瞑目地在世上徘徊,只留下幼子无知无觉地陷入睡梦当中,等待第二天突然降临。
他就算有心想还一点什么,也不知道该向谁,向什么还起了。
秋不正总觉得,人不该是这么个活法。
秋叶问:“我们的人手都不在这,怎么查?”
秋不正说:“借靖南三部的人查......机灵一点。三部并非铁板一块,不太可能一起甜甜蜜蜜地干这种杀人越货的勾当。”
秋叶挠了挠头,自己琢磨了一会儿,说道:“好吧。”
“等等!”秋叶转身刚要走,又被秋不正开口叫住,她回头望向对方,等着对方的下文。
秋不正已经把自己往轮椅里塞得严严实实,刚刚灌了药,此刻又觉得困倦许多,他迷瞪了一会儿,慢悠悠说:“给杨文理去信,叫他接到令信后启程,找个由头拖慢一些,再让杨武君带一支小队急行来都邺接应。”
秋叶帮他整理信件,不是加密的都看过了一轮,自然也知道杨文理的来信。她叹了一口气:“拖脚程耽误入京时间,到时候被问罪怎么办?”
秋不正眯着眼睛,快要睡着的模样。就在秋叶以为他彻底睡死过去的时候,却又听他嘴皮子很浅地呢喃来一句:“那就要看这群蠢货能不能帮我找一个合适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