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总是好风光,山间午后刚落了雨,地面浸透了青草香,三月的天还带着寒意,落了这么一场雨,潮湿的水汽懒洋洋地充斥着周围的风,反倒燥得人心有些痒痒的。
下江是南方近海的一个小县城,距海不过百来里,县城人口不到一万,统统归属于都邺郡城管理。地方小,人也少,半块县城都埋在山地中,几户人家隔着几户人家,互不打扰又其乐融融。不事农桑的季节就能看到几家几户的人结伴坐在田埂边的老树下乘凉,打着一壶麦茶能坐老半天。
下江西边是李老板的家院,李家落在矮山腰上,李老板的老父从前在都邺做着老爷官,退下来后搬到了离都邺不远的下江县上。他们一家人都喜欢清净,不住在县里街上。李家高门大院,雇的做活的人多,地盘也大,鲜少和其他人家的家户挨着,只腰下几里的小小山地上还有个极清净的院落。院子虽小,借了李家大院的光,外头长了不少山植都有人顺手修剪,小路旁殷勤除草,路上也敞亮。只院门口长的两棵稀稀落落的山玉桂活像被吸了魂儿似的,怎么养都养不好,半死不活的挂在家门口,来口雨水就见亮。
下了这么几场雨,山玉桂的叶子被雨浇得油亮,从油亮的叶子上颗颗雨珠子线一样的淌下来,雨水洇开在土地里,染出一室的草木味道。院大门的木头门清亮地叫喊了‘吱吖——’的一声,从门口迈进了个青绿色的身影,女孩儿一手挎着篮子,一手顶着毛毛的雨丝一路小跑进门,外边的墙上爬了半面墙的爬山虎,风从叶片上淅淅沥沥地吹落水珠。
她随手拉开门,把篮子摆在门边的案台上,里边是一尾胖鱼和一把新鲜菜叶,油布兜着方方正正的嫩豆腐。她掸了掸手上的雨水,擦了一把在腰间的围裙上。
她在天井的檐下换着脚上的油鞋,眼角余光瞥见房间内的阴影,说道:“俗话说春雨贵如油,我们这的银子连着掉了几天,你也不去捡捡些油钱来使使?”
“捡来往哪儿使去?”阴影里头传来一声无奈的苦笑,“行行好吧叶子,你看我这嘴淡成什么样了,快别惦记你那点儿油钱了。”
“赖我?”秋叶拎着菜篮往旁边的小厨房走,边走还翻了个白眼:“上回徐老爷得了海外的番椒,不知道是谁非要馋,吃了险些没厥过去。”
秋叶话音刚落,像是应声似的房间里头立刻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咳了大半天,大有止不住的架势。
秋叶从小厨房探出头来隔着墙大喊:“水在你床柜上,药在桌子上!”她喊完了又是一个白眼道:“还吃什么油钱!你吃西北风得了。”
“咳,好么......咳咳,”随着一阵‘咕噜咕噜’的轮椅轴子声音连着响起了一串儿,他拿起了桌子上的药碗,捏着鼻子把碗中漆黑的苦汁一口气灌了下去,“这下连点儿吃的都不赏了。”
他灌完了药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稍微缓和缓和气息。
秋叶不许他吃药灌水,说是这样把药都冲淡了,乡下甜味又少得可怜。托李家的福,他们这小家中没缺过蜜饯,但李老板夫妻外出走商已有四个月没着家,伴药的蜜饯叫孩子吃完了,现在嘴巴正苦,只能自己反复品味这苦药味道,把苍白的脸色都苦出了两分阴影。
他虚虚地靠在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
三月的雨天算是难得的好天气,细细碎碎的小雨笼罩成了一笼白纱,盖着整个苍翠的下江县。朦胧的光也跟着白雾隔了一层,星星点点地洒在男人的脸上。他长了一张姣若好女的面庞,身条纤长,又是个地道的病秧子,要是有个善画的名家在门外站着,少说能照着画出一幅堪胜三分西子捧心的名画流传后世。
可惜院中无人,白白错失了一幅名画诞生的机会。
晚间秋叶做了雪菜豆腐汤和清蒸鲫鱼,两道菜白得快反光,菜一端上来秋叶就眼见对面的人立刻摆上痛苦的表情,他拿筷子沾来点儿试了试嘴,表情更加痛苦了:“周围都是盐产地,为什么家里的盐这么金贵。叶子,李家不是才送了些盐来吗?”
秋叶给了他一个眼刀:“吃淡点儿对你身体好,”她接着又压低声音快速说道:“今天是宗元公主的日子,少沾些荤。要不是难得今日鱼肉贱价,你都别想见点儿腥味。”
对面听了秋叶的话只好又靠了回去,他懒洋洋地搭在椅子上,连声调都拉得老长:“人活着的时候就不在乎这些,死了又重新把这些有的没的讲几遍,好没意思。”
“举头三尺有神灵,活着的人都是靠着这点儿形式过日子的。况且形式都是其次,要见你的心。”秋叶瞪了他一眼,手上动作不停,把碗筷排开,摆了三副。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三根短香,点燃了给旁边的人递过去:“或者我直接告诉你这个月你吃的药都要进不得多少油盐你会开心些?”
男人闻言立刻接过她手上的短香,举过头顶拜了三拜,随着拜香的动作嘴上喃喃了两声:“殿下保佑。殿下莫怪。”转手把短香插在了饭桌后边的案台上,然后迅速给自己舀了碗白汤。
秋叶在案台上倒了三杯酒,呛他道:“不做饭不洗碗的人还挑剔上了,惯得你。”
男人没敢接话,伸长了脖子看看敞开的院门,外头黑漆漆的一片,只能看见院门口的两只纸灯笼点的光:“云儿还没到吗?”
秋叶放下碗筷往外走去:“我看看去。”
她刚走到院门,就看见不远处有一莹莹的橙色灯笼光由远及近地朝这边移动过来,秋叶喊:“来了!”
打着灯笼的光团慢慢靠近,秋叶刚拉开院门,就见侍女打着的光团里窜出一团小小的黑影,跑到门口就炮仗似的往饭桌上冲,边冲边往男人的身上挂:“秋先生!我来了!”
秋叶插着腰,手还扶在门上,直接被这小炮仗一路忽略过去了。等这一大一小的俩人腻腻歪歪的抱在一起了,她才没好气道:“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谁煮的你们两食三餐?谁伺候的你们吃穿?我是个透明的、不喘气的呗?”她向门外的侍女点点头,对方回了一礼,把灯笼留下,打着伞回去了。秋叶挂了灯笼回到饭桌上,点他们俩:“有其师必有其徒。”
徐云从秋不正的怀里抬起头来‘嘿嘿’了两声,不好意思地叫人道:“谢谢秋姐姐。”
他的卖乖换得秋叶狠揪了下他脸蛋,放话道:“吃饭!”
秋叶秋不正两兄妹都在李老板家讨活计,秋叶人勤快又机灵,在李家县里的粮食铺做账房。秋不正是大哥,身子和腿脚都不大利索,常年带着病气泡药缸子,不方便奔波。索性他读过书认得字,会写几篇漂亮的文章,县上的小学堂离李家很近,李老板便推荐他到小学堂里教书,县里人都喊他“秋先生”。
三年前秋叶二人为着给秋不正求医刚来到下江这一头,俩人人生地不熟的,一看就不是水地人士。徐老爷人热情,见着一个大姑娘带着个病号四处奔波也是为难,便和妻子李老板商量,将两人安顿在自家的闲置院子里,还给俩人找了活计好落下户来。
李家的主人只李老板和徐老爷二位,李老板的老父方过了身,家中仍有三岁幼子,李老板夫妇走马行商,一年到头奔波在四地,幼儿稚嫩不方便带着一同跋涉,两位主人家也只能为了幼儿把家里的生意暂时耽搁了下来。
徐云出生没多久李老爷子便见不好,没几个月就病重了。李老爷子年轻的时候醉心于事业,三十来岁才娶妻生子,与妻子感情甚笃,一辈子只得了个姑娘,如珠如宝似的娇养大了,父女俩感情很好。李老爷子病重,李老板夫妇衣不解带地日夜照顾,只是李老板也生产未久,气血大亏,最后重担子都落在了徐老爷的头上。又是妻儿、又是老丈、还要顾及家中生意,人难以面面俱到,总有疏漏,等夫妇俩二人发现徐云还不会说话时,徐云已经一岁多半了。
也许是同病相怜,对家中有病重之人的恻隐之心,徐老爷对秋家二人总是分外照顾。
秋家二人住进李家时,徐云快小三岁了话还说不利索。
刚开始那阵子秋不正病得很重,见天的躺在床上,睁眼也难。李家的小院子闲置太久,还没打扫出来,为着方便照顾病人,徐老爷便叫两人住进李家。徐云年纪尚小,家里怕他神智懵懂叫人捉了去,对他拘得紧,没怎么出过家门的徐云对一切新鲜事物都充满了好奇,秋叶每天为着哥哥的医药忙,身上又还背着工,很少见人影,徐云的极大热情就落到了一动不动的秋不正身上去。
好几次秋不正懵懵懂懂地醒来,就见怀里还趴着一个陌生的小小肉团子,徐云也不闹人,就只是窝在他床上躺着。李家管教了几次,但小孩儿估计是没听懂,打又舍不得打,不让他去他能好哭一整连天,着实是没有办法。好在秋叶觉得徐云跟她大哥在一块儿也没伤着谁,有人看着还不用担心秋不正莫名其妙的即死了,倒也不在意。于是两边只好由着小孩儿的亲近,并加多了看护的人。
后来秋不正慢慢地好了起来,虽然不能下床,但人精神了许多,醒着的时间也多了起来,他卧在床上无事可做,闲来便教徐云讲话,徐云磕磕绊绊竟也跟着他慢慢将话讲利索了。后来秋不正能活动些了,李老板将他引荐到附近学堂去,他带着徐云,又教徐云开了蒙,由此秋家俩人得到了李家的信任。
李老板夫妇在外跑商时,秋家二人便会在家照顾徐云,说是照顾其实也与寻常无异,徐云早上一同跟着秋不正去学堂读书,吃饭的时候就来小院,秋叶做点儿什么他就吃什么,半点儿不挑食。晚上秋叶又会送他回李家,左右两步路的距离,到了李家自有仆妇照顾。
徐云着实是乖巧,他与秋家二人有缘,倒让秋叶觉得,比起照看秋不正这个事又多又娇气还爱没事找事的病秧子来说,看顾徐云可是太省心的一件美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