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初冬,月份离深冬有些距离,但靠近边境的北地天高地远,已经是霜寒地冻的时节了,街上长雾渺渺,屋旁窗外全是冻不瓷实的冰花,众人昏昏欲睡,纷纷推迟了起床时间,街上少见行人。
男人长呵了一口气,空气里的水分迅速地凝结起来,凝固在嘴边成了一口虚虚飘飘的雾,被深秋初冬的风一吹,散得无处可去。
今年听说有地方发旱,作物不丰,衣物棉少单薄,粮食本就不够,天公拖拖沓沓,到如今已经是比往年都冷得迟了,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男人身边等着货物马车,一身商客的打扮,可惜连老马都不住冻,不耐烦地踢踏蹄子热起身,他只刮着马鬃安抚了事。等货物都点齐了数装货上车,他才慢慢吞吞地把要带着的一干货物在马车尾端紧了紧,把雨布压得稳稳当当,利索地捆上几圈麻绳,确定这车马完备了,才懒洋洋地转到前头去。
此去路远,出发前的准备要完善妥帖些。
这时候是早晨,他们须得赶早着出发,旅店的老板勤快,迎客四面八方,知道客人要走,大早上就起来团着圆圆的身子陪他们把东西打点干净了,直到行李都打点得差不多,才杵在一旁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旅店老板看着马车上厚实的东西,觉得也没什么事好忙了,又不能转身回店里躲寒,撂下客人孤零零地在风里,干脆闲闲地跟车前的人聊上两句:“客官,再往南一些就出过了北地的线,初冬南边还没这头冻得厉害,风不利落,很容易发汗,您别忘了备点儿轻薄衣物在车上方便换呐!要不然捂出一身汗来再受风,可得病上一场咯!”
男人点点头,就笑:“多谢掌柜的提醒,我从南边来,倒不怕他发汗。”
他说了这话没一会儿,又觉得店家一片好心,他说得有些敷衍,拂了人家的面子,不太好意思,便加了一句:“掌柜的,劳烦再帮我打两壶烧酒罢,发汗不紧张,就怕受不了冻,这离南处还有好些距离呢,怕都来不及等我发汗,寒久不住病啊。”
“那您跑南跑北可真不容易的,”旅店老板眼睛笑眯眯的应:“好在今年冷得晚些,这都不算冻的,您可赶上时候了。”
他一边跟着客人闲侃,一边应了客人的话,起身回店内帮忙打酒去。北地路途遥远,许多客人都备着酒,一壶烧酒温一温,酒气入肠,足以御寒。
那旅店老板刚转身回去,店里头突然闪出一道鬼一样的身影,她的身形很快,动作干净利落,只在转身的瞬间两人交错,店老板竟然都没能看见他。他悄悄地靠近马车边,如一道影子,一片鬼魂一般,随风一吹,落在了马车上,还以为是风的重量,轻易得没人察觉。
车前的男人头也不回,他看着前方,隐约能看到雾气笼罩下的长街和城门,边上小商小贩有的勤快,也开始陆续把摊子摆了出来。
他撑在车上,感觉到了那片风,便直接开口问:“东西呢?你处理干净了吗?”
后头准备掀起帘子悄悄进马车的人猛地回头恨恨地瞪着他。
那是个瘦小的姑娘,干巴巴的瘦削身子,矮成一团,几乎只有一点儿。她面相看着年纪小小,还是能称道为孩子的年岁,干柴瘦骨不辨男女,只有那双眼睛水水灵灵,她猛地瞪人时,才能隐约看出点儿姑娘的窈窕影子。
女孩儿扎着利落的马尾巴的发式,身材又净亮,眉眼锋利得厉害,就算是最爱打闹的男孩儿,都未必有她这样迅捷又利落的身手,显然是经过训练的。她的脸蛋瘦得锋利,眼瞳深黑深邃,骨节倒是干干净净的,穿着有些厚重的夹袄,还是把鼻尖冻得通红。
女孩子手上紧紧抓着一片黑铁片样式的东西,那玩意儿打造得精巧,大约是一片黑黑的鬼面具,鬼面具比之她的手又大又厚重,她身子很瘦,身上就压根没有能藏东西的地方,抓在手上,旁的人再怎么强装掩耳盗铃,也只须远远瞄一眼就能发现了。
她于是狠狠瞪着眼前的人,不说话,也不肯松手。
男人转回头去,对上一双凶狠得跟狼一样的眼睛。他看着她瘦弱的身影,倒是一点儿都不怕那凶狠的眼睛,只心里“啧”了一声,想道:吃得不好,睡得不足,营养不行。
他摸了摸鼻子,又说:“你要实在不想丢也行,现在当铺也该开了,你去给人家存个当,跟掌柜交代好了,北地的人都老实,仿造的鬼面具没有几千也有一万,要当铺能这么一直开下去,搞不好十年二十年还能赎回来。再不行就找个隐蔽的地方埋坑藏起来,你爱怎么怎么随你!只是你非要带着身边,就从我的车上滚下去。”
女孩子还是不说话,也不肯动作,两人就这样僵持了良久。
男人等得有些不耐烦起来,当着女孩子的面把马车的帘子撩起,对着里头说:“你非爱这么耗着也行,我等得起。我要等不急,早丢下你们自己走了!但你看他,你看他等得起?”
厚重的布帘之下,马车里头想象不到的长,也宽阔,四面都堆了满满的厚实被子,还有绒绸铺得软活,光光是看一眼就觉得这里头既温暖又舒服,舒服得骨头都酥了。
锦被里头摊着一个身量高长的男子,摊在中间,大大咧咧就占去了马车的一半,他穿着半身青色的布衫,马车里暖和得可怕,在已经冷冰的北地显得十分格格不入。他整个身子给被子裹得严实,半张脸埋在软垫里,透出另外的半张脸活像一块白棉花布,没得一丝血色。他陷在软褥之中,看不清此时的神情,久久过去,只有胸廓些微的起伏宣告活人的体征。
两人争执良久,这期间他一直摊在这儿,帘子一撩起来,冷风往里头吹得簌簌,里面的温暖很快被外头冷成冰花的空气一扫而空,露在外头的半张脸立刻见了冻红,他却连感觉都没有,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女孩子被他的动作吓到,着急忙慌地去抢男人手上的帘子,把帘子放下来。这马车上的帘子也是特制的,几层棉布缝在一起,针脚歪歪扭扭,漏了线头,未免有些蹩脚,却带着厚实的重量,寒风吹也吹不动,让里边儿和外面的温度分成了两个世界。
男人皱了皱眉,有些难办:“他什么身子你最清楚,岐山虽然不是关外,但也够冷了,再这样冻下去,他未必能撑过这个冬天,你知道吧?”
他觉得女孩子不太信服,又半是威胁道:“我帮你们纯粹好心,你若是不相信我,大可以另寻高明!若你还来的及,寻得着人。我可说明白了,我一走了之没什么不得了的,世上又没这个规矩我非救他不可。”
他眯着眼睛,语气放得很低:“但是只要我一走,你能不能找来人我是不知道,可他是死定了的,你信不信?”
女孩子被他威胁有些动容,他的话切实切到了痛处,可她又倔强又不甘心,抓着手上的东西松松紧紧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断断续续说:“你......你教我丢了它,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男人嗤笑了一声:“青纹獠牙威武面,边关的小娃儿人手一个枕边压着,谁会不认得。”
“那你还......”
“小女娃,”男人打断她道,“先别说死物没有活人重要,且我并非不尊重人,但这里不是你天大地大的关口边防,谁能兜着你胡来?”
他眼睛上满满地挂着漫不经心,是真的生死各安天命的意思:“你们浩浩汤汤的人马在归叶,我不知道你怎么来到岐山这一头的,但你拖着他不肯回去,是害怕吧?”
他说:“怕什么......跟你们不同心的东西?”
女孩子警觉起来。
“害怕你还敢这么明目张胆?”男人笑得讽刺,“我捡到你,大家遇见,是缘分。愿意搭一把手,你们接着了,无可无不可。个人有个人的活法,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天理王道也不管用了,谁也没法说道什么。你俩身无长物又一清二白,受这一回累,还是我亏了,这是情分;若是不救,我自个儿走了,他要死去并非因我,不管我的事,算不到我的头上,这是本分。”
女孩子又要反驳什么,被男人一抬手,喊停了她的话:“说认真点儿的话,你们有什么苦衷还是什么天大的道理我都看不上眼。我只是一个小平头百姓,看重的是眼前的死活,刀没架在我脖子上,我不知道疼。那些重要的东西重要的事不管我的份,我夫人此刻还在家中等着我回头吃饭呢,迟了她该活剐了我,那才叫我的疼呢!”
他说着转身翻了个白眼:“你打算如何我都管不着,我赶着回家,你不快着些,我自己走了算了。”
他话音刚落,店家颤颤巍巍地从旅店里头跑出来,晃着手中打好的酒,跑得一步一动,男人怕他跌了酒,干脆下了车,赶忙上前迎着。
他和旅店老板说话间,女孩子一眼不眨地瞪着他,手却是渐渐松了。最后,她十分不甘心地,狠狠地咬着牙,翻身下车朝远处跑去。
男人看着她跑远的背影,终于长吁了一口气,觉得人话真是不容易说,小孩儿更是难讲,自己这几天真是把一生的话都说得干净了,嗓子里烫得哑。
车里面断断续续的呼吸声越来越微弱,一口滚烫的呼吸从鼻尖散逸出来,在这北地特意制造出来小小的温暖空间中,被冻成了虚影。
男人叹了口气,也不知对着谁,也不知向谁说:“你也真是够命硬的。”
长烟浩浩渺渺,车马绝尘而去,壁帘厚重着所有人的心,挂着雾,挂着风,挂着前尘莫问,后路不知的忧愁苦闷,忡忡之心。初生的太阳还未升起,只有隐约一点儿红色的、又橙色的光,薄薄地照彻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