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惜昏了一天一夜,这期间全靠赵晴婉撑着,元家才没有乱成一锅粥。
郎中来回请了三个,都说是劳累所致,并无大碍,府上一群小丫头们才肯放心。
元宵和元宝轮流值班照顾,灌了好几碗蜂蜜水下去,沈元惜终于被尿意憋醒了,一睁眼就急匆匆奔去了茅房,衣衫不整的,得亏府上都是女子。
“姑娘醒了!”
“姑娘没事了?”
一群小丫头围在茅房外。
“你们家姑娘再不上茅房,才真要被憋出事来。”沈元惜隔着墙吼道。
赵晴婉听到这话,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斥退了几个小丫头,温声道:“待会我有事要和你说。”
沈元惜这时候出来,扯了扯衣襟,“什么事?”
赵晴婉拉着她进了书房,突然正色,问:“你觉得新上任的县令,小郑大人为人怎么样?”
“不熟,不好说。”沈元惜皱起眉头,瞬间懂了她的意思,“我昏迷期间,郑大人来过?”
赵晴婉点头,自顾自地说起来:“我觉得小郑这人挺好,为人正直,性子也好,人家是京城世家的公子,和蒋守财那个老东西不一样,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打住,阿姐,我还在热孝期呢!”
“三年而已,小郑大人愿意等。”
沈元惜大惊:“你们已经谈到这个地步了吗?”
“是啊,我觉得小郑这个人很是不错,长得一表人才,年龄也算得上般配。”赵晴婉一一列举郑熹的好处,沈元惜听的脸越来越木,忍不住打断:“我一个商籍女,不敢妄图攀高枝。”
“你这么优秀,怎么能算是高攀呢?是他小子高攀了才是。”
沈元惜无奈扶额,直说:“我对郑大人无意,还是不要互相耽误了吧。”
赵晴婉目光看向别处,微微点头:“我该想到的,你还小,对男女之事有所抗拒也是常态。”
沈元惜想着改如何转移话题,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书房的木门被轻扣了两下。
“进”
“河东商会陆氏掌事人,特来拜会姑娘。”元宵低声道:“他硬要进来,奴婢不敢拦,人现下已在正厅候着了。”
沈元惜听闻后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什么,给了赵晴婉一个“安心”的眼神,独自去正厅会会这位陆老板。
隔着很远,沈元惜就闻到了一股脂粉味儿,虽然过于浓烈,却难让人心生讨厌。
“陆老板,真是久仰大名。”
“元姑娘,才是久闻不如一见啊。”
沈元惜自觉坐到了主位上,端起茶盏,眼神打量着次座的男子,陆浔同样也在看她,沈元惜好不客气的瞪了他一眼,带有警告性。
陆浔很自然的挪开,开门见山道:“听闻贵府有八千多颗珍珠?”
“都是些次品,上不得台面。”沈元惜眸色淡淡。
“要的就是次品,元姑娘应当听说过,陆家是做脂粉生意的吧?”陆浔眯起一双狐狸眼,笑得招摇。
沈元惜别过头,静静注视着杯盏,缓缓开口:“陆老板想以珍珠为原料,做脂粉?”
“元姑娘懂得倒是多,如今京都有一种‘珍珠玉颜霜’,深受贵眷喜爱,只因原材料稀少,供不应求。”陆浔抛给她一个媚眼,沈元惜只当没看到,反问:“珍珠价格昂贵,我手中却有不少,陆老板想全部吞下?”
“物以稀为贵,若没了‘稀’,价格自然高不到哪去,在下愿意以市价五成的价格,买下姑娘手中所有的次品珍珠。”陆浔开场直接把价格压到了低于心理价三成。
“七成,我最多让利三成。”沈元惜深谙拉锯之道,笑着看对方,“若不接受,陆老板就请回吧。”
“六成,这是我的底线。”陆浔对七成的价格很是心动,但还是继续压价。
“好!”沈元惜喜笑颜开,轻拍了下桌案,“我现在就拟契书,叫丫鬟去清点珍珠,陆老板可不要反悔啊。”
“自然。”
陆浔没想到沈元惜这么果断,突然有一丝后悔,总感觉像是被坑了。
但低于市价四成的价格,别处绝对不会有。珍珠从来都不是买的越多越便宜的东西,前朝宦官曾献给天子一串108颗的佛珠,尚且需要抬一成价格才能收够数目。
但陆浔不知道,珍珠对于沈元惜来说,只是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普通饰品而已。
天知道沈元惜有多愁手里这一堆不适合镶嵌首饰次品无核珍珠,老天有眼,送了她一个不差钱的冤大头。
赵晴婉这时推门而入,见两人相谈甚欢,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沈元惜假装没看懂她的眼神,介绍道:“这是我府上大管事,赵夫人,这位是河东商会的陆老板。”
“赵夫人,久仰。”
赵晴婉没有寒暄,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起陆浔,警惕道:“陆老板,年轻有为啊,不过硬闯女子住宅,非君子所为啊。”
“晚生失礼,实在是抱歉。”陆浔微微拱手,眼神闪躲。
赵晴婉收回视线,看向沈元惜:“姑娘,方才郑大人着人送了些山珍来,今晚的菜加个清炒山笋,配些虾仁如何?”
“都好,阿姐说得都好。”沈元惜笑容僵住,直白的盯着陆浔,就差把“你怎么还不走”写在脸上了。
陆浔也尴尬得很,目光避开了沈元惜,作了个揖,“那就提前恭喜元老板了,到时可别忘了请在下喝一杯喜酒。”
“我没……”
“陆老板慢走不送!”
赵晴婉和沈元惜同是开口,陆浔不欲自讨没趣,连连拱手,忙不迭告退。
目送着人离开,沈元惜轻轻叹息,无奈的看着赵晴婉:“阿姐,我真的无意郑大人,身份有别,我不想被人指着脊梁骨说我攀高枝。”
“这陆浔,是东河有名的花花太岁,你不要被他装出来的样子骗了。”
“我对陆老板也没那个意思,只是谈生意而已。”
“当真?”赵晴婉不信。
“千真万确。”沈元惜心累,推着赵晴婉去了库房,当着她的面掀开了一个木箱,里面堆着的赫然是密密麻麻的珍珠。
赵晴婉惊得合不拢嘴,虽听沈元惜提过养珍珠,但没想到有这么多。
这一箱子河珠,即便品质参差不齐,也价值连城了。
“陆老板愿以市价六成的价格,买下我手中所有的残品珍珠。”沈元惜咔哒合上箱子盖,眼中疲惫之意难掩,“这几日清点珍珠,又有的忙了。”
“你快去休息吧,千万别把自己累坏了,这活我带着丫头们做就好,这个家还指望着你养。”
沈元惜头尚且晕着,本就没打算自己做这些杂活,闻言摆摆手,温声道:“辛苦了。”
而后她理所当然的做起了甩手掌柜,有点负罪感,但不多。如果资本家都像她这么有良心,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996打工人了。
·
清点珍珠是个废时又废人的活,沈元惜吃了两块点心,一觉睡到半下午,慢悠悠的晃悠到库房,看清场面后,吃了一惊。
郑熹也在这。
堂堂县令跑到她家里来做工,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沈元惜揉了揉眼睛,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赵晴婉叫了她好几声都没反应过来。
“元姑娘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郑熹笑道。
沈元惜扭头就走,元宝眼疾手快的冲上来把门一插,“姑娘走这么着急做什么?”
沈元惜用看叛徒的眼神盯着元宝,盯得小丫头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舔了舔唇角,“郑大人送来的点心可好吃了,姑娘不尝尝吗?”
“元姑娘尝尝吧,这是我府上厨子做的,最合你们姑娘家的口味。”郑熹也跟着附和,说着打开食盒盖子,里面装着几碟摆盘精致的糕点。
其中一碗冰荔枝杨梅汤,看得沈元惜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如今虽是初夏,暑气却有些燥得厉害,加之东洲气候湿热,没有空调的日子,沈元惜熬得格外辛苦。
她也不矫情,端起那碗荔枝杨梅,坐到椅子上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冰凉酸甜的汁水入喉,沈元惜微微搅动着勺子,惬意地靠着椅背。她一身嫩黄色轻衫,许是刚睡醒的缘故,发鬓微乱,映在暗黄的烛光下,整个人显得格外温柔。
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①
郑熹突然想到这么一句,看得痴迷入神,一时没抓稳手中的珠子,噼里啪啦的滚落地满地都是。
沈元惜余光瞥了他一眼,温润柔和的气质霎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极具攻击性的艳丽感,眼神中掺杂着精明与算计。
凶点好,能镇得住家中恶仆,在外也不会受了欺负。
郑熹如此想着,不敢再与沈元惜对视,弯下腰去捡掉在地上的珍珠。
“咳咳,姑娘,你帮郑大人一下吧。”赵晴婉眼神暗示沈元惜。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沈元惜不情不愿的吃掉最后一颗杨梅,将核吐到骨碟里,才慢悠悠的捡滚落到自己脚边的几粒珍珠。
“我来捡就好,怎敢劳烦姑娘。”
郑熹悄悄看了沈元惜一眼,很快就垂下眼眸,脸也越来越热。
突然一阵微风拂过他的脸颊。
沈元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的走到了窗边,推开了窗子。
天色渐暗,院子里池水微漾,偶然浮上来几抹红色,是那几尾命大的锦鲤,时不时被落到水面的雨点惊的四处窜。
窗外的天空突然惊起一道雷,零星几滴雨水很快变得随着雷声越来越多,又快又疾,噼里啪啦地打在地面上。
南方多雨季,元宅的排水槽做得极为精巧,积水顺着地面倾斜的坡度流入凹槽,再汇入水渠里,余留的泡过死人的污水被冲刷干净,只剩一渠清水。
眼看着天越来越暗,雨势却丝毫没有要收歇的意思,赵晴婉趁机提出让郑熹留宿一晚。
郑熹目光灼灼的看着沈元惜,眼中的情绪应当是在期待她的反应。
窗外又响起几声闷雷,这大雨天的,把人赶走好像是有点不道德。
沈元惜沉吟片刻,淡淡道:“那就留下吧。”
“多谢元姑娘。”郑熹弯腰拱手,自觉请丫头带自己到客房休憩。
这晚,赵晴婉又是与沈元惜一起歇息的。
躺在床上时,赵晴婉依旧没有放弃劝沈元惜:“姑娘,我知道你和小郑大人郎有情,妾无意,但他原因为你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难得了。”
“他为我做到哪个地步了?”沈元惜反问。
“他愿意等你守孝三年……”
沈元惜打断她的话,“他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就算他真的做到了,那也是他自愿的,不是我逼他的,我不是必须要给他回应的。”
“你这丫头,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赵晴婉神色复杂,用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说:“你若能跟了他,就不用过的这么辛苦了。”
“若我做了郑夫人,还能像现在这般,在外抛头露面,与河东商会的人唇枪舌战吗?”沈元惜蹙着眉,“有人的目标是嫁一个好郎君,安逸的过完一生,而我的抱负,从来不在内宅之中。”
赵晴婉沉默良久,才轻声道:“你与其他姑娘很不一样。”
“这世间女子,可以有千千万万种活法,不必只拘泥于内宅。”
元喜有元喜的活法,沈元惜自有沈元惜的活法,她不做任何人的附庸。
两人不知聊了多久,赵晴婉时不时应和一声,直到外面雨势渐缓,沈元惜听到耳边传来平缓的呼吸声,自己也忍不住渐渐睡去。
①出自《汉孝惠张皇后外传(其一)》,原句:不敷脂粉,而颜色若朝霞映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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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