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接儿子。”
茶摊的老板娘招呼着,“进来坐嘛,都是自己人。”
叶国晏笑着摆手,“您这里做生意的地方,我占着位置不喝茶多不好意思。”
“我儿子快出来了,急着回家。”
今日是县学月考的日子,同窗都大了十来岁,叶国晏担忧儿子能不能适应,哪里还有心情坐着等。
哪怕是聊着天,目光都没离开过县学大门。
老板娘脸上笑意更盛,“你这人做事就是讲究。”
她这茶摊做的是县学的买卖,少不了跟县学生打好关系,临街坐会儿也不强求生意,好在读书人重脸面,不至于白占便宜。
倒是接人的小厮们不顾及这些,天气热,就爱到茶摊下躲清凉。
看在他们主子是县学生的份上,老板娘也不好计较。
只是散学生意最好的时候就一段时间,座位被占着就赚不了钱。
不过叶国晏隔三岔五就要消费一回,哪怕不消费遇见客人进来也会主动让位,让老板娘好感大增。
“今天接人的可多。”
叶国晏看着明显比往日多了两三倍的马车驴车,一脸惊讶。
叶昭入县学之前,虽然是跟着韩教谕读书,但都是在后院书房单独授课。
除了第一日来县学是从大门进,后面都是从后门走,离得近方便。
叶国晏是第一次见月考的大场面。
“一会儿县衙就要派人来管了。”老板娘擦着桌子道,“自从这韩教谕来了,县学月考跟渡劫一样。”
“看见县学生考完的模样,你就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来接了。”
老板娘还卖了个关子。
家里有读书人,叶国晏特意打听过,一下子就猜到原因了。
他听说有不少人考秀才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还能是什么原因,极度紧张,又要一直用脑子,累着了呗。
他家昭哥儿长大身体才略微好了点,但肯定也比不过正常人,还要跟大自己十来岁的大人一起考试……
叶国晏若不是个高,恨不得踮着脚尖看了。
“考的怎么样不要紧,千万别难为自己身子。”
叶国晏嘟嘟囔囔,觉得儿子没那么傻,但还是不放心。
*
叶昭一出门便看见人群中鹤立鸡群的他爹。
受制于营养,普通男人身高七尺,也就不到一米七,而叶国晏却是身高八尺。
大高个配上俊秀的小白脸,又能说会道。
不怪顾父能看重叶国晏做女婿。
大门处,一众学子中出现个小豆丁也很显眼。
叶国晏挤着人就凑到了儿子面前。
“怎么样?”
嘴上问着,眼神还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叶昭额头上有着汗迹,连带额前头发都被汗水浸透,精神状态倒是不错。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爹带你去看大夫。”
也不是叶国晏过度紧张。
他身边的仁兄一见到小厮就靠在对方身上,一副虚脱的模样。
这还不是个例。
从县学出来的学子,八成头发都乱糟糟的,六成嘴唇苍白,五成站不稳,三成更是一出门就昏了,被自家小厮背到车上。
只有极少数虽然面露疲意,但精神尚好,云淡风轻往外走时,还在与同伴讨论月考题目。
一看便是胸有成竹,路过同窗时都有种优越感。
衙役梳理着拥堵的交通,小厮们将主子扶着送到车里。
各司其职。
叶昭看见这一幕只有一个想法:
考试害人不浅。
一连考三日。
第二日考试,教室依旧是满的。
叶昭差点以为昨日那幅惨状是大家装的了。
不过仔细看去,不少仁兄的眼下青黑一片,不知是熬夜复习,抑或焦虑难寐。
考考考,老师的法宝。
屋内同窗不似昨日三五成群,在位置上独自努力,念念有词。
还有的面目狰狞,似乎是背着背着给自己背急了。
第二场考的是论判诏诰表这类的公文写作和试帖诗,难度不比第一场低。
乡试的题量是一论五判,诏诰表任选其一,一试帖诗。
这次月考是一论一判一诗。
*
“人主之德贵明不贵察。”
“论”的题目映入眼帘,叶昭觉得有意思得很。
臣子嘴里说着“天地君亲师”,实则小心思也不少。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英明贤德的君主贵在把握大局,而非苛求细节。
简而言之,大事归皇帝,小事皇帝你就少管点,都交给臣子就行。
前后对比的题目,简答也不难,引宽仁君主如“汉文帝”等与暴君“隋炀帝”等做对比,佐证题目观点便可。
这种题目可以出现在考试中,可见君臣关系的微妙。
不像大众眼中是皇帝压制臣子,相反,臣子也能用“圣人之言”你来我往。
想不想做贤名的君主,想做就不能对自己臣子过于严苛。
皇帝想要说一不二,臣子也想要自主权。
君臣之间的博弈很是火热。
一味顺从的官员反而会被官员群里排斥,称作佞臣。
叶昭磨墨时,职业病发作:
“后世看到这道题目,倒是很好的史料,可以用在论文里。”
洋洋洒洒写完,到了叶昭最不擅长的“判”。
在祖国人人平等的法律环境下成长的青年,很难接受封建律法,什么“十议”之类的法律豁免或减免权,在他看来都是不平等。
正是这种心理,叶昭对阅读《大安律》不是很热衷,幸而月考的题目与这些特权无关。
“土司强占民田,流官收受贿赂,夷民聚众械斗,请以《大安律》拟判词。”
题目不长,却涉及三类人,三种罪,尤其还有土司这个棘手的话题。
土司,顾名思义,“土”本土,“司”管理,即少数民族地区,由少数民族首领充任并世袭的官职,来管理本民族及地区事务。
基本上就是“土皇帝”。
叶昭曾耳闻韩师讲过西南土司跋扈,朝中早有非议,奈何建朝不久,国库空虚,又树深林密,难以出兵,这才姑息养奸。
韩师所出题目并非无的放矢,估计朝中忍不下去了,要有大动作。
既如此,肯定不能为保平稳,宽待土司。
这便是题目的陷阱。
到了乡试的层次,朝廷对考生的要求早不限于经义,而是“官僚入职考”。
正确处理君臣关系,关心朝廷动向,体察圣意自然是重中之重。
至于诗,叶昭答得中规中矩。
等考完第三场的策论,叶昭也累得说不出话来。
*
考完是两日的休息。
倒不是县学心疼学生,而是夫子们要时间阅卷。
不管什么原因,能休息就是好消息。
叶昭狠狠睡到了第二日午时,醒来时右手的酸意还是挥之不去。
“瞧这场考试把我们昭哥儿累的,小脸都尖了。”
老赵氏心疼的将唯一一碗鸡蛋羹端到了孙子面前。
叶昭摸摸脸蛋上的肉,只觉得他奶夸张了。
他还没抽条,脸上还有婴儿肥,三天怎么也不会累瘦。
叶家兴,也就是虎哥儿,自他去私塾后,家里人都改叫了大名。
他看了眼小弟的特殊待遇,头次眼里没有羡慕,只有同情。
七岁的叶家兴见识到了读书的苦和戒尺的痛,恨不得一辈子不吃鸡蛋换得不去私塾。
他可是听家里人说了小弟在县学跟一群秀才们读书。
叶家兴在庞秀才的手下读书,表现不好就要挨戒尺。
小弟的同窗们是一群庞秀才,叶家兴不敢想他的日子有多难熬。
怕不是屁股和手都被打肿了。
叶家兴的目光从鸡蛋羹落到叶昭白嫩的手上,又看向他屁股。
“昭哥儿肯定是怕手肿没面子,让夫子改打屁股了。”
叶家兴心里活动很是丰富。
叶昭自是不懂读心术,看着眼前这一碗鸡蛋羹很是无奈。
这一大碗鸡蛋羹,用的是叶家最大的海碗,至少放了三四个鸡蛋,快一盆了。
他要是吃完,也就不用吃饭了。
这可能也是老赵氏的本意,毕竟家里饭粗糙,肯定比不上滑滑嫩嫩的鸡蛋羹好吃。
但叶昭已经不是一年多前,吃家里饭吃得眼冒红光的“吴下阿蒙”。
不提积木生意让家里收入大涨,连带伙食条件也提升,起码有油有盐,就是叶昭跟在韩教谕身边,也吃了不少好东西,最不济他手里还有钱,能自己买。
好东西吃多了,也就不那么馋了。
鸡蛋羹虽然好吃,但也不至于他护食到吃独食。
他用勺子先各蒯了一大勺放到老赵氏和叶满仓碗中。
“爷奶你们牙口不好,多吃一点。”
老两口是传统的老人心理,愿意将好吃的都留给后辈,自是捂着碗不要,却耐不住叶昭要给。
老赵氏:“鸡蛋给你补身体,你读书辛苦,我们两个老家伙吃都白费了。”
“以后爷奶不吃,我也不吃了。”叶昭道。
李氏倒是小声嘀咕:
“装模做样。”
她自认小声,不过老两口耳力尚佳,听了个清清楚楚。
“好了,咱家也不缺这一个鸡蛋,以后一人一个。”
叶满仓做主道,却是瞪了眼大儿媳妇。
他对女眷一向宽和,有问题教训都是儿子,难得教训儿媳。
分完长辈,叶昭又给望舒和虎哥儿分,倒是给大房的时候,钱晓笑道:“我们年少力壮的,哪用得着这个。”
李氏暗恨却也不敢说什么。
却不知她这幅表情落在叶满仓眼中越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