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袅袅香烟从家家户户中飘出,半城烟火。
游南枝匆匆拜过供台,转身离去。
“诶!枝枝!诚心些!”柴巧媚把女儿给捞回来,“列宗列祖才会保佑到你。”
“好好好。拜拜~拜拜~”游南枝双手合十,手掌拜得公鸡啄米似的。
柴巧媚低眉垂眼,念念有词。游南枝睁开左眼,瞄了一眼自己的母亲,随后蹑手蹑脚地离开。
游成早就在门口等着她。
“能行吗?”游成看了一眼自己的夫人,用气声问她。
“行!”游南枝点头,在父亲手里接过沉甸甸的货物,上下举给他看。
“厉害厉害。”游成还是不放心,双手跟着上下动,以防女儿脱力,“我还是给你送过去吧。”
“别。擅离工位,等会儿柴老板削你。”
货物笨重,游南枝扛在肩上,出门时发出哐当一身。
“游南枝!”
“诶!我诚心拜了!”游南枝马不停蹄地冲进人群里,她哼哧哼哧地埋头疾走,怕失了河边最佳的摊位。
中元节,夜幕降临之时,人们会在河上放荷花灯,载心愿,寄亲人。
游南枝盘算着能卖不少盏荷花灯!她过节前一个月,便断断续续做荷花灯,就是为了今日。可以开稍微高一点的价,这个节日买灯的人们也不在乎。
家家户户要赶在太阳完全西沉之前完成祭拜。此时天空变成了橘子发霉的颜色,道路又拥挤了些。
“借借。借借。”游南枝急了。窈窈焚香中,她看到河边的摊位只余一个,动手拨开人群。可还是慢了一步!
“气死了!”游南枝暗自嘀咕,环视周围,在该地段选了一个稍次的位置。她重新把放在脚边的货提起来,甩到肩上。
一下沉闷的响声在喧闹中抓住游南枝的神经。
她的货,甩到人了。她能想象到被撞击的部位有么的疼痛。
“对不住!对不住!是我眼瞎!”游南枝道歉,还能见缝插针关注到有人也想抢她看中的摊位,她对上一双暗黑的眼眸,指着对街说,“那!你去那儿找我,我免费送你一个荷花灯作为赔礼。”
游南枝赶过去先把位给占了。挑出一个荷花灯作为赔礼。可她回头,发现人没了。
“见傩者,百病消!傩舞起,鸿运盛!”戴着傩面的舞者边奏边舞,目光炯炯。
她刚刚误伤的男子,人很高,戴着和他们差异不大的红黑色傩面,眼神却是和鬼一样无神冰冷。
舞者刚过,就有道士举着火把上道场。道场上堆着山似的纸钱,一把火焰靠近,熊熊燃起烟火。
游南枝闭上眼,双手合掌,为无名战士祈福。她不信鬼神,但……
她希望自己梦里的人,都能安息。
一个五六岁的小孩从游南枝面前穿过,踩到她的脚。她一把把小孩抓回来,“诶!小鬼!你踩到我了。”
“略略~”小孩真做了鬼脸。
游南枝也扮鬼脸,压低嗓子说,“道歉。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小鬼不经逗,“哇”一声哭了。
“道歉,我就放过你。”
小鬼哭着给她道完歉,她才放手。同时,他抱着的蹴鞠也掉了,在地面上滚。
燃燃火焰山将倾,山脚下还有一个满心实眼顾着捡蹴鞠的小男孩。
游南枝一把拎起他的后衣领,快速往后退,眼睁睁地看着蹴鞠被火海淹没,尸骨无存。四只脚惊慌失措地相绊,两人倒在地板上。
游南枝很快又爬起来,环顾四周,没见着能盛水的东西,她拿起一把大扫帚,底朝天,跑到河边沾水,扑湿自己,又提着大扫帚折回来。
滴水的扫帚在火舌中很快被烧干,点燃。游南枝在剥开纸堆山,没有人知道她为何要这么做。有人想要拉她下场,但火势异常地猛烈。
其实她心里也没底,但……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要把这火山劈开。
燃烧的纸钱飞扬,四周的人一退再退,唯独她,独向火心。很多人在骂她失心疯,但她一点儿没听见,耳边尽是滋啦滋啦的爆鸣声。
有官府的人要阻拦,但很快被热浪抵住。
“水!水!”游南枝大喊,“纸钱下压着人!”
她被浓烟呛得神魂颠倒,后面发出的声音都扭曲。她脱下外衣,隔着燃烧的布料把人给拖到无明火的地面。那人材娇小,穿着道服,全身上下着火,游南枝折腾好一会儿没扑灭。
终于三两人提水过来。游南枝夺了一桶,浇自己。
舒服了。
可不过一瞬,后知后觉的火辣痛感遍布她全身。她仿佛还在热浪之中,有无数细小的火苗在肌肤上跳跃、舔舐,带来一种既刺痛又煎熬的感觉。
她忽而腾空,她还以为自己做完好事一桩,要升天。她落入一双臂弯,像是一盘菜,被端着。这人技术不好,端得松松垮垮的,晃得她头晕,她双手屈在胸前,紧紧拽住他胸前的衣襟,生怕自己掉下去。
他却忽然停下脚步,游南枝被急停震得脑子一乱,伸手交叉勾住他的脖子。他端着游南枝的手一直往前伸,试图拉开距离。游南枝挂得更紧了,额头抵在他没有温度的面具上。面具的右下角缺了一角,硌得她不舒服,她很快移开。
他轻叹一声,手不动了,步伐更快,但依旧很稳。游南枝松开手。
“兄台真是个好人。你送我去那里就行。”游南枝指着自己的摊位,她看自己里摊位越来越远,还以为他不知方向。
不料,下一刻被丢到河里。
游南枝错愕地张开嘴,吞了不少水。
魔鬼。恶人。
游南枝认住岸上的丑面具,是方才被她误伤的人。
她挣扎几下,在河水荡漾中闭上了眼。河水的清凉从她的后脑勺流淌至脚尖,皮肤上火辣辣的感觉都消了,她感觉自己泡在一杯巨大的香饮子里。
那得买到三更半夜,卖个三天三夜都卖不完。奢侈奢侈。那得花多少钱啊!
她心痛之际,一阵失重,她又回到岸上。被那鬼面具给提溜上岸。她靠在粗大的树干上喘息。
“南枝!”
游南枝听到陈厚在喊自己,伸手示意。陈厚朝他们走来,同时面具男也提步离开。他一句话都没说。倒是陈厚叭叭说个没听,她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啥都没听进去。
“看啥呢?”陈厚凑到她旁边,顺着她目光,也看过去。
“行了行了。”游南枝推开他,“找我干嘛?”
陈厚深吸一口一口气,再说一次:“刚刚看到你被人带走,越走越偏。没事吧?”
“没事。那纸钱下的人呢?没事吧?”
“没断气,被送去最近的医馆了。”陈厚拉她起身,“走,送你回去。”
游南枝将衣服的水拧干,走回自己的摊位,“你别挡住我发财。赶紧去盯案子。”她搓手指,“回头有你份。”
说是回摊位,她的脚又拐回道场,散开的纸钱和灰烬很快又被拢起来,重新点燃,恍若无事发生。
“道长,那姑娘是观里的人?为何会被埋在纸钱山下?”游南枝也操起一把扫帚,跟在年轻的道士后面套近乎。
“唉……外乡来的,在观里借宿的。不傻不呆的,不知道为何钻到底下去。”
“我去给她收拾几件衣裳,她在何处借宿?”
道士为她指路,她进了后院的一厢房。进门是一张八仙桌,最里置两张榻,再无其他。床上堆着的衣服,有男装,有女装。
她抖开包袱布,往里面装完东西对角系紧时,被床上的碎木屑硌到手,她不以为意,随手清到地面上。背着包袱离开时,她一时晃眼,好像又看到那个面具男,待她跑出去,人又不见了。
来来往往的人,再看,仿佛都戴上了那副红黑的面具。但都不是他。游南枝忽然折回房中,捡起她方才随手扫掉的碎木。
那碎木果然沾着红色和黑色的漆。
游南枝来到最近的医馆,那少女已醒。但嗓子被熏哑,发声艰难。问不出什么话。只知道是她自己爬进纸山下,不知为何晕了。游南枝猜想是少女贪玩,意外昏厥,
她送完衣裳再回摊位。摊位前立着一位玄衣男子,头戴深灰色斗笠,白玉发冠束起马尾飘飘。袖口和衣摆用银线绣着竹影和竹叶。
贵客啊!游南枝边跑边整理自己的仪表,还好刚刚换了件干爽的外衣。
“随便看看!多买多优惠。”
“怎么卖?”
“二十文一盏。”游南枝这是留着讲价和优惠的余地。
“全要。”
“啊?”
“不卖?”
“卖!卖!卖!”游南枝顿时脸上堆满了笑意,连忙手下银子,“这河段多人,我带您去个僻静的地儿?”
“嗯。”
得到指示的游南枝,背上所有的荷花灯,在前面带路。
穿过热闹喧嚣的人群,踏上蜿蜒的小路。在无人的河滩停下,游南枝还贴心地给他垫了几块高石。
游南枝点亮一盏盏荷花灯,移交给客人亲手放入河水中。他却不接。
“我来我来。您看就好!”
斗笠下,男子只露出半张脸,鼻若悬胆,薄唇微抿,嘴角似有似无地带着一抹浅笑,无比的从容与清隽。游南枝看得一时失神。他头颅微微抬起,下颌线条优美而坚毅,喉结在修长的脖颈间滚动,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
他似乎察觉游南枝的放浪目光,唇线微抿的同时,嘴角右侧牵起一抹斜斜的弧度,像是在平静的面容上划开了一道隐秘的缝隙,让人窥见他灵动且狡黠的魅力……
游南枝慌张收回目光,河水发出叮叮咚咚的动静,扰乱她步伐的节奏,她好像喝醉似的,左脚绑住右脚,扑跪在人家面前。
色字当头,得不偿失。
她面前伸出一把带鞘的剑。她知道男人的本意是想让自己握着借力站起来,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本能被吓得直接跌坐在地。她平复自己猛然起伏的呼吸,装作无事地说:
“兄台,别用剑对着我,怪吓人的。”
剑被收回。游南枝自己爬起来,没用上男人重新伸出的手。
游南枝麻利放好所有的河灯。月光与灯火交织,小河流金泄银,也富贵了起来。
“许愿吧!”
“我不信鬼神。”
“那你还买这么多河灯……”游南枝暗自嘀咕。
一时无声,两人不约而同目视河灯飘向天边。河水低语呢喃。孤月清冷,像是黑暗中坚守世间的卫士,又似夜行者的引路者。
游南枝再说一些吉祥话,便告辞。
新秋七七,月出河汉斗牛间。游南枝最后再看他的背影一眼。他的孤影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晕,融入这静谧的夜景之中。
她走了一小段路,发现自己手沾的蜡抠不掉,打算走到河边洗洗。
河水透亮清澈,水草如同风中的柔发,在飘扬。此处河水格外的冰凉,像冰刚化的一样。她忍不住俯身掬水扑脸,抹脖子。
水下的世界是朦胧的、柔和的。一开始,她看得不真切,像是被一层薄纱所覆盖,当她好奇地去拨开晃动的水草,她发觉这不是水草的是头发时,她浑身的血液好似冰结。当她清晰的地看到那张惨白破裂、毫无生气的脸,冰块如同被冰冷地刀锋瞬间击碎,让她不寒而栗。
她从水里抬起头,思维还在冻结,无法正常运转,她的心跳加速,额头上的水珠分不清是水还是汗。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心头,游南枝几乎要呕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