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死了呢。”
房家老太左氏,踉跄了一下,跌坐到堂屋正中的木椅上。房老汉脸黑如土,与她并排坐着,一双起了皱的老手合按在拐杖上,低头一言不发。
左氏拍拍两人中间隔的桌子:“你说句话!”
房老汉向来话少,拐杖跺了几跺地,还是只挤出长长一声低闷的鼻音。
左氏只好看向坐在下首的二儿子:“我说,稳康,咱家利哥儿的差事说得如何?会不会被这事儿搅了去?”
利哥儿就是房进利,房老二家的次子,眼瞅着快满十八了,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
他大哥房进名也是前年成的婚,成婚之后,房老二两口子便把浆洗行的生意交给他管着,只不过账本还留在手中,让名哥儿按月领掌柜的工钱。
可惜浆洗行就一家,名哥儿得了,利哥儿就得另谋差使。
偏生这利哥儿又不是个踏实的,念书不行,算账更不行,成天地跟着坊里那群帮闲瞎胡闹。靠他自个立足是断不可能了,房家人就想着,给他捐个公职,拿月奉度日,好过做生意赔个精光。
这朝新天子继业不过十来年,为着增收纳税,其实私底下是允许有钱的百姓捐些虚职的,只要不弄得人尽皆知就好。
可捐个七品下、八品上的奉议郎约要二十万贯,捐个九品下的从事也得万把贯。
房家虽赶在好时候开了铺,买了房,到底不是那顶富贵的,算来算去,真能拿出来运作的银钱也不过千几百贯。
房老二两口子愁得不行,四处求人打听,碰了几鼻子的灰。直到前几日,才终于寻到个愿意帮忙的,说只要能拿出一千贯,就能给利哥儿在街道司里谋个司副的职。
房二怕的也正是这个。
那房锦儿听说是活活冻死的,虽说两户已经分了家,可到底分开不久,且这死法实在难看,街曲邻居颇有微词,算不得什么体面事。若人家真信了那些闲言碎语,觉着房锦儿是被他们两口子坑死的,断了他们买官的路,也不是不可能。
他心中惶惶,道:“茂昌替我牵线,找的是他们药行行会的李大东家,李大东家的侄女儿上月刚出嫁,官人就是巡检司的孙司正。”
“这巡检司和街道司是一母同胞的两兄弟,孙司正说能让利哥儿去街道司当司副,那就是能去当司副。坏就坏在,那一千贯钱还没给出去,要是锦儿的死讯进了孙司正的耳,还不知会不会就不收咱们的钱了!”
左氏急了,拍腿道:“哎哟诶,我就知锦儿这女娘八字不好,你大哥大嫂两口子已经倒了霉,可别让利哥儿跟着……”
“呸呸呸,娘,说什么呢!咱们利哥儿福气硬着呢。”二儿媳夏氏端了三盏粗茶来。
夏氏生得是有几分窈窕,走路时裙摆左摇右曳,房老二就爱看她这股子媚样儿。
“我方才已经打发名哥儿上万字柜坊取交子去了,待他一回来,咱便给孙司正点几个好酒好菜,把交子悄摸压在里头一块儿送去,让他不得不收。只要他在得知锦儿的死讯之前收了钱,那他便无从推脱了。即便后头知道了,也只能硬着头皮给咱们办。”
“我看行,素兰这个法子好。”左氏点头道。
房老二亦觉得不错,只不过他还有个顾虑。他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可我还是觉得蹊跷。你说,房锦儿怎就能冻死了呢?她分出去的时候,也是带了好些衣裳首饰的,银钱虽不多,可也足够撑到她找到活计的时候。”
“是,咱们的浆洗行是不让她进了,那不是为了防着她惦记咱家的钱么!可她在咱们浆洗行里干了也有足两年,漂洗缝补的手艺也学得差不多了,盛都城里头浆洗行多了去了,她到哪家都算得上个现成伙计,怎会沦落到吃不上饭?”
房老二看着自家娘子,语调沉了沉:“就怕是利哥儿在外得罪了人,捐官的打算让人知道了,故意弄出这么档子事儿来陷害咱们。若是如此,恐怕孙司正那边早就得了信儿了。”
他本以为这话说出来,要吓着夏氏,不料夏氏眼神一闪躲,嗔怪道:“你别成日瞎想,利哥儿哪会得罪人。兴许就是那小女娘笨手笨脚的,人家不爱用罢了。要我说,咱就多余让她学手艺。”
夫妻十几年,房老二这下哪会看不出夏氏心里有鬼,他话锋突然一转,眯了眯眼睛:“这么说,房锦儿一直没找到活计的事儿,你不知道?”
夏氏一下就有些恼了,嗔道:“你看我做什么?我哪会知道。”
两人正僵持着,忽听院门响动,长子名哥儿急匆匆下了驴车跑过来,还未跑到正房便急不可耐叫道:“又活了!阿爹,阿娘,又活了!”
房老二两口子一愣,房老爷子和老太左氏也站起了身:“你慢些讲,什么活了?”
房进名咽了口唾沫:“房锦儿!房锦儿没死,又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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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锦儿勉强坐起来,背后倚着垫了几捧干草的砖墙。她太瘦了,砖墙硌得脊骨生疼。
两小儿的眼泪自打她醒来就没干过。五岁多的小妹妹锦云躺在她身旁,把身体钻到她胳膊底下,两只小手紧紧环住她的腰,替她暖着身子。
七岁的弟弟进逸跪在地上,手中捧着个豆渣窝头,跟前放了一小碗凉水,他小心翼翼地掰下一点儿,在水中浸一浸,待稍微软了,喂给房锦儿吃。
丁仵作交代他,阿姐刚醒,不能吃太硬,会再吃死了的。
房锦儿吃着尝不出味儿的豆渣窝头,目光顺着墙壁往前看。破瓦片滴下的水在墙根汪了拳头大的一小汪,被水泡过的地方,沿着墙缝长出了一溜杂草。
墙砖上头长了青苔。屋里没有桌椅,也没有床,除了她躺的这处,墙角还有一堆半人高的枯草,两个小的夜里就缩进草里睡。冻得实在睡不着时,姐弟三人就抱在一起,把草披在身上。
半敞着的屋门破了洞,门外的角落里有个灶台,但膛里没有柴。原本放在灶上头的陶锅也当了,放在锅旁的粗陶碗当得还剩最后一只,被进逸拿来盛了水。
就这样一间屋,每月要付三百文赁钱呢。房锦儿忽然想起,自打月初交了最后一笔赁金之后,姐弟三人就再没有吃过最便宜的豆渣窝头了。
她把视线收回来,见进逸还在认真地给她泡窝头。
她张了两次口才发出声音:“逸哥儿。”
房进逸这小哥儿,生得五官细巧,长长的眉毛,尖尖的翘鼻,他抬起头来看着阿姐,脸上的脏泥被泪水冲成一道一道的。
房锦儿指指窝头,弱声:“哪来的?”
小逸哥儿拿手背抹了一把鼻涕泪,转头指指半敞的门,意思是方才围观的人给的。
房锦儿点点头,道:“不吃这么大,掰四块。”
她喉咙干烧喑哑,身体里一丝力气都呼不出,说话也说不了长句。逸哥儿却一下子就懂了,阿姐这是不舍得吃,要掰成四瓣留着,一天吃一点儿。他们先前就是这样的。
逸哥儿眼泪哗啦又下来了,把那窝头往心口一抱,一个劲地摇头。小妹妹锦云也直起了身,哭道:“阿姐你吃,我们不要。”
房锦儿虚弱得动一动就会要了命,自然拗不过他俩,只好不再多说。逸哥儿见她不抢那窝头拿去掰,这才又开始泡给她吃,只不过泡得比方才大块了,怕她随时就要说不吃了似地,一块接一块急急往她嘴里送,吃得房锦儿有些喘不上气。
吃了一会,忽见门外人影,是吴家官人和仵作丁老头。
两人来一捆柴禾,往屋门的炉灶旁一放,吴家官人拆出几根又干又细的,折成几段,问了她允许,拿进屋来,又伸手薅了几根干草,掏出火折子引燃,在屋中央就地生起个小火堆。
房锦儿知道这种柴禾是最便宜的杂柴,烧着烟多,也不耐烧。可冷天里买来,每斤比平常贵,要五文,这捆约莫三四斤,那便是十几二十文。省着用,也只够烧三四天。
盛都城里头什么都是买现成的,也什么都贵。原身带着两个小的,又没了营收,就凭分家分出来那点东西,活不成才是必然。
屋里阴湿,火苗烧了一会才旺起来,暖意渐近,房锦儿终于有了真的活过来了的感觉。
“小女娘,你可真是把我和吴爷吓惨了啊。”丁老头一进门便道。
方才那一幕,他和吴家两口子是真吓着了。别说薛湘吓得在地上连滚带爬,就连他也差点没站住。好在仵作这一行,素有诈尸之说,虽百闻不得一见,但心理上好歹有些准备。
老仵作壮壮胆,上前查验一番,又问了诸多问题,这才肯定人是真活过来了。
吴家两口子在旁瞧着,薛湘起先怕得要死,后来见房锦儿能动、能听见说话,大着胆子摸了摸她脑门,是热的,身子后头也有影子,这才真觉着见了奇景儿了,信了。
关于这个,房锦儿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道:“对不住老丈。”
老丁摆手道:“有甚么对不住的,亏得你小女娘福大命大,自个醒了过来,要不把你拖去埋了,我老头子可就罪过大喽。”
话说着,薛湘拎着冒热气儿的粗陶水罐,从对面的正房过来了。
她和吴顺租的是院儿里的正房和西厢房。吴顺在街道司衙门当巡捕,月奉三贯钱,精打细算着花才能不饿肚子。平日家里烧水,用的是做饭剩下的余温,并不舍得专门烧柴。为了这一陶罐的热水,她可是花了血本了。
薛湘走到院子中央,忽然想起什么,又赶紧拎着陶罐折返回去,包了一小撮粗盐,又从米缸中量出一升米。
缸中米剩得不多了,爹娘和儿子不在盛京,就他们夫妻二人,估摸着堪堪够。吴顺的月奉还要下月初才发,她这月都没接到什么绣活儿,眼下也没有余钱买……
薛湘算了算,两个小的,加一个半大女娘,一升米,吃三日饱饭应当没问题。等吴顺的月奉发下来了,再给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