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禹轻轻挣开了牛二的拉拽:“我同意。”
“大哥儿!”牛二慌忙喊。
他还要说什么,就被王景禹打断了:“不要慌,我知道。”
王景禹又琢磨琢磨问道:“不过,不知店里的伙计有没有转告,日后我们若是有采到草药,可否来这处兑?”
王主簿站起身:“可以。只要是你们拿来的,店里都根据药草的成色按市价收兑。如果你真能守约应诺,届时你还可以提出一个请求,若是我能办得又不违背公序良俗,皆可为你办了。如何?”
既如此,王景禹再没了顾虑,对这额外的赌注更是满意。
他痛快的在二人约定内容的字据上按了手印,今儿的事就算成了。
王主簿也不再多留,把掌柜叫过来嘱咐过后,就掀帘离开了。
那掌柜的得了老爷的嘱咐,又眼见老爷对这农家少年显不一般的态度,也恭敬了起来。
请二人到了大堂,亲自叫了空着的那位坐堂大夫:“老爷方才亲自交代下来,你带上全备些的药箱,随这位少年去小峦山内,替一个女娘子看诊。老爷说了,要你尽力照料医治,药草什么的也不必省用,缺什么再使人回来取。”
被叫来的坐堂大夫甚是诧异。
出诊倒是常事,但一般都是大户人家才能请得起他们。
今日可好,请他去看的竟是住在山里的山民。
谁不知道,山里的山户都是些没有正经户口的逃户,官府不派衙役去抓他们归案就不错了,还能这般安排去诊病用药?
听掌柜这嘱咐,竟是叫他去山里医治照料,直至病人的病情稳定好转方算了。
这等待遇,就是大户人家,都显少如此。
眼前这衣衫破旧,明显营养不良的少年,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纳闷归纳闷,既然是老爷亲自交代的,他也不敢怠慢,收拾了药箱和简单的行囊,就准备跟着两人走了。
牛二早已忧喜两重天,忐忑和惊喜之下直想绕着王景禹一圈圈的打转儿,总要替他做点什么。
可王景禹云淡风轻的,没什么要他担心,这时也不需要他做什么。
只好默默的,从王家的二亩地,到王家小院的灶间院墙、漏风的窗户、堆倒的石磨,再到砍柴挑水的力气活,今后怎么帮着大郎整治,都挨个盘算了遍!
·
双满村近日出了件新鲜事。
半年来,日日在他们双满村村头游荡的牛二瘸子,开始扛着农具,来到王家大郎十八里坡的二亩花淤地上,早出晚归的操持起了农活。
只要下了地,很少有人会耽误农活停下来唠闲话的村民们,不由得在路过这块地时,三三两两的停下来,看着地里卖力的牛二,互相探问着,却也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王二水第一个按捺不住,第二天就在地头上把运绿肥的架子车停下,高声喊道:“二瘸子,你在我大哥家的地里瞎胡搞个啥?”
牛二余光一瞟,看清了来人,“嘿哟!还能干啥?大郎雇我给他种庄稼哩!”
“就你,还会种什么庄稼……不是,大郎他,他'雇'你种地?”
“是哩!”
这下,另外几个听到话声的村民也热闹开了。
日头可真是打西边出来啦!王老大一家还能雇人种地?
别说他们双满村多少年没谁还能雇得起人,都是靠着自家的人丁拼了命的干。就是整个东乡的十里八村,能雇的起外人给种地的农户,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王二水又问:“大郎他拿啥雇你?”
说到这,牛二可得认真答,他总不能说是任劳任怨分文不取吧,那以前他咋不给别的家户不计酬劳的干。
“管吃管住,大郎人可好嘞!”
牛二应道,前半句是诌的,下半句倒是他的真真心里话。
大郎人好,他要永远记着这恩。现如今,就是叫他把自己亲手剁了给大郎去卖肉,他都没二话。
听了这话,王二水惊异更甚,一时心潮起伏,最终只道:“真是瞎胡闹!好不容易有了点吃食,就这般抛洒吗?”
村里其他人,此时同样是这样的看法。
双满村竟然有人雇人种地了,这事是新鲜,可雇人的却是王大郎家,这新鲜可就成了令人笑不出来的乡间笑话了。
但好歹都是一个村的,家家户户的孩子都是从光腚看着长大的,有人唏嘘后,对王二水道:“王二水,这好歹也是你亲大侄亲嫂子。咱听说他家那些吃食,都是镇上人家吃的细面,要是拿了去集上换成黄米小豆,可一下就能多出来不少!王嫂子……哎,王嫂子咱先不提。这三个娃儿要是无灾无病,加上小峦山的山货或者峦河的捞些鱼货,好歹还是能维持到秋后的。”
这人开了口,便有村民附和起来。
当着众人,王二水也不好推脱,但想着只是去说几句话,也不消耗啥自己家的银粮,就算石蛋他娘发现了,也无甚紧要,当下点头应了。
他琢磨着,近来这个侄子眼看着醒事了不少,又得了三两个月的转圜,说实在的,他心里也松了口气。
只要还有盼头,他也望着大哥这一家媳妇孩子能活下来。
当下心中也下了决定,不管怎样,他作为亲二叔,今晚上也要再去劝说他这个侄子一回。
晚间罢了饭,王二水拾掇了锅碗,又把水缸挑满水,按着织机旁纺麻布的刘氏指点,修理了几处门窗院墙。
直到天光黑了透,再也做不得什么耗眼力的活儿,这才嘱咐石蛋照看着点身怀六甲的刘氏,自己找了去李家借犁耙的由头出了门。
却不想,到了隔壁,才从坐在院中大嫂的口中得知,大郎他吃罢饭就去了老村正家,怕是还要得一会儿才能回来。
王母对于二叔一家以及村里人的态度,早就看了个清楚。
“这样啊……”
当面大嫂冷冷淡淡的态度,王二水免不得有些欠愧,手不控制的摸了摸身上的短褂边儿。
这时才突然注意点,大嫂正捧着碗啜饮着的,好像是药。
即使隔了几步远,也能闻到那股淡淡的药味。
王二水不由问:“嫂子,这是大郎去镇上给抓药了?”
他自然知道大哥家的家底早就空空如也,根本没有银钱去看病抓药。既如此,想来这大郎倒是去把那吃食给卖了,可卖了以后不是换了粗粮,而是给他娘换了药!
王母担心自己咳嗽喘气,一不小心再把这药汁洒了,因此小口小口的啜着,踏踏实实的咽进去了一口,再继续喝下一口,生怕浪费了一滴汤药。
这汤药,一部分是老村正拿来的,一部分是她家大哥儿有一日领了个大夫进门,给她看完诊后当场抓配的。
她原本十分忧心,大哥儿究竟是怎么请来的大夫,又哪来的钱给她看病抓药。
可大郎一句话,就叫她不再多问。
大哥儿说:“你只有身子好了,才能继续照看的下我们。”
是了,只有她人还在,别的才有意义。
她的孩子就不会真的孤苦伶仃、毫无依萍。过去,她被磋磨的浑然木了,无头苍蝇般,只知拼了命的垂死挣扎。
如今,她焦躁凄惶了那么久的心,慢慢的定下来,一门心思要早一日调好身子。
听到王二水的问话,王母只淡淡的:“嗯。”
并不抬眼,依旧专注的看着手里的药碗。
王二水虽然满心疑惑,心中也预备好了不少说教空话,可此时对着大嫂,自是一句都说不出。
心道,还是得去找大郎说去。
只好打了个哈哈道:“那嫂子你喝完药早些歇着吧。”
临走前,又借着夜色看了眼院中玩耍的两个小侄子侄女,从他进院到现在,两个侄子侄女径自在咿咿呀呀的玩闹,最是好奇好动的年纪,见了他这个二叔,竟也连一眼都未曾看过来。
脚下的步子又沉了些,王二水出了大哥家的院门,吸气再吐气,轻叹一声。
但也仅此而已,待他又朝着老村正家去,不到百米的羊肠土道被踩过之后,这点子哀愁也就散了。
只吐了句农人们时常挂在嘴边的话:“水摊龙王走,没法儿呀。”
自顾尚且不暇,叫他一个小农能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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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满村不大,农房并不都是像王家大郎和他家一样邻近,往往是隔了几米十几米那样的散落着,但王二水从村东走到村西,也不过一里地。
一路见到了几个在村子中间一处井篷旁蹲着唠闲话的村民,互相招呼了“吃饭没”,就自己主动开口。
“大郎这会子去老村正家了,好赖我今天就得去劝劝他哎。”
王二水来到老村正家那处点缀着青砖的土墙院门外时,木门未关,站在门口就能看到院子西边脚的窗户透出了一豆灯光。
这双满村,也就老村正家偶尔还能在夜里点点油灯了!
王二水走了进去,老村正家的大儿子李立田正在夜色下打磨铁锹头,见王二水来,手下活不停:“王二串门来啊。”
这时李立田的媳妇马氏也端着盆浆布走了出来,见了王二也随口招呼,“来了啊,坐着吧。”
“嗳。”王二在马氏递过来的小木札子上坐了,眼神依旧望着那扇窗户口。
李立田见了:“要找大郎?”
王二水点了头:“谁叫我是他亲叔哩,有些话该说还得说说。”
李立田也不问他要说啥,只道:“那就先等会儿吧,我爹他们正在讲书,我们都不能随便进西屋去搅扰。”
“讲书?”
王二水没听明白。
李立田:“嗯,我爹平日里教仁儿读书,近来也一并教着了大郎。”
老村正家的幼孙李大锤,如今学名叫李念仁,正在读书的事,双满村人是都知道的。
可他那大侄子,咋也还跟着读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