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湘西,悄无声息地浸染了疏落的竹林。
唯有偶尔的风声,搅动着夜晚的沉闷。月光顺着竹叶倾泻,斑驳地洒在一个高大的男人身上。
长发松散地束在脑后,信步于冷月下,他的脸被一块神秘的面罩遮掩,面罩饰以窄边银丝,闪烁着幽幽的光芒。
仅露出的双眼犹如鹞子般透出阴冷的光,那死寂之气已经渗入他的灵魂。
他的服饰古老独特,一套深色的苗疆道袍,血纹丝线细致勾勒出禁忌的巫蛊纹样,腰间的铁链上挂满了符咒和骨珠,它们在风中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古老的咒语在耳边低语。
略微敞开的衣襟,可以隐约看到结实有力的肌肉,重重叠叠的衣角于寒风中颤动,修长手指舒展开,指甲露在月光下,不是人常有的粉红,而是带着让人窒息的紫色。
指尖缠绕着透亮的丝线,末端连接着一具具被戕害的尸体。他轻轻嗟叹,丝线瞬息拉紧,那些尸体便如棋子般任由他调动,跟着他的步伐向着落满尘埃的棺木走去……
黎明,恰似一位神来之笔的艺术家,轻描淡写间,便将最细腻的晨光塑造成天际的背景。束缚了一宵的朝阳,急不可耐地钻透过中式古典的花格窗棱,渐次铺洒于屋内每一寸落寞的空间。
离离在一张雕花缠绕的花梨木大床上醒了过来,她才从法兰西归国,时差对她来说不是问题,就是这儿太冷了,才来两天她就开始想念法国庄园里她的小天地,那温暖的壁炉以及丝线绣边的埃及棉被。
她打了个哆嗦,迅速穿上衣物,紧紧握着手向外走去。门口,漫长的廊道尽头,是用汉白玉雕成的迷你花亭,那是她儿时与母亲共享悠闲的地方。
廊道上方,琉璃瓦的脊檩,在晨光里折射出清新的碧绿色。她踩着琉璃打下的阴影,走向家族府邸的广阔前厅。
在袅袅升腾的清香中,父亲的副官正忙碌地整理一堆文件,准备早晨的例行公务。
“副官哥哥!”离离的脸上绽放出灿烂如春日般的笑容,她以轻快的脚步,迎向那位英俊的军官。
李天唯表情从容,淡然地向旁边一步让开,眉眼之间流露出一丝温暖,“小姐,早。”
离离目光微微一凝,不满地坐到桌前,在看到满桌都是自己喜欢的早点后,嘴角才勾起俏皮的笑意,“还是你好,还记得我爱吃什么,不像爸爸,凶巴巴的,”
李天唯不动声色地轻咳两声打断了她的发牢骚。
“他以前对我就凶,现在简直天怒人怨,我回来这么多天一个笑脸都没给过我,简直忘恩负义!”她不满地嘟囔着。
啪!一卷厚重的报纸打在离离头顶上,声音干脆有力,打断了早晨的宁静。
她下意识回头,那严厉的目光属于徐以秾,不知何时他已站在她身后,带着一股让人瞬间警醒的气场。
离离吓得热气腾腾的小笼包整颗下肚,被烫的乱叫起来。
李天唯递过一杯已经放凉的茶水,离离大口灌下,化解喉咙的滚烫。
“不会用成语就不要乱用,这么多年跟叶五学了点什么,”徐以秾将报纸轻放一旁,目光划过餐桌上的食物,问道,“李天唯,你什么时候改行干厨子了?”
李天唯立正站好,面不改色地答道:“长官,家中厨师短暂告假,我想暂时无需麻烦他人,自己料理这些琐事足够。”
“吃完了准备干吗?”徐以秾只是简单的吃了些,然后低头检阅起手边的那本厚重的黑皮笔记本。
“和副官哥哥去逛街!我要看紫禁城!五叔叔说让我找到他小时候藏在冬暖阁的一幅字帖!”离离兴奋地回答,期盼一天的乐趣。
徐以秾并未抬头,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笔记本,“你答应带她出门了吗?”
李天唯答得简短干脆:“没有,长官。”
“你昨天明明答应我了,怎么能初二发呢?”她抗议着,语调中含着一丝撒娇。
“什么?”徐以秾的眉头皱了起来,李天唯也是一脸困惑。
“就是初二发嘛,”离离试图解释,然后意识到自己可能用词不当,忙纠正道,“是初二发儿。”她刻意拖长了声音,试图强调那个北京口音中常有的儿化音。
徐以秾这回听懂了,笔记本不悦地又拍了她的脑袋,斥责道:“背书去!晚上检查,背不出来就别想出门。”
他丢下这句话,整理了一下军装,便离开了前厅。
离离捂着脑袋,痛出眼泪,满是委屈,“自己听不懂儿化音还打人!”
李天唯看着她,脸上柔和了许多:“是‘出尔反尔’不是‘初二发儿’别乱吞音,午饭我会叫人送来,都是你爱吃的菜。”
中午菜没等到,等来的却是她的奶奶,紧随其后的是一位体态优雅、气质非凡的大家闺秀,显然出身名门。
两人身后还有一位老妈妈随着,步伐缓慢而稳重。
奶奶介绍这位显赫出身的年轻小姐,原来,她是北平警备司令部部长的孙女,姓陈。
陈小姐很好看,眼眸之中闪着自信的光,言谈间流露出的雅兴和学问也令离离赞叹。
更难得的是陈小姐在历史与当前事务上都能侃侃而谈,令人耳目一新。
没一会李副官派人送来了一桌子好菜,离离招呼这位只比自己大几岁的千金来一起用餐。
饭后,两人一同漫步于庭院,欣赏着冬日院落里曾被精心打造过的景色。
“离离小姐,这片废墟曾是书房吗?”在庭园一隅,陈小姐指着那些散落的瓦砾和半焚的木梁发问。
“陈小姐好厉害,被烧成这样还能认出是书房。”
陈小姐腼腆一笑,“因为有书页嘛。”
离离欢笑着拉住陈小姐的手,说:“别在这玩了,脏兮兮的,哎对了,你会乐器吗?”
“会一点。”
“民乐还是西洋?”
“都略懂一些。”
离离对着这位美丽端庄的姐姐露出了看似羡慕的笑容。
晚上,徐以秾步入家宅的瞬间,院子深处传来的琵琶声带着几分怅惘,使得原本安静的夜晚瞬间萦绕上了柔和而又忧伤的旋律。
身旁,李副官敏锐地捕捉到那微妙的变化,徐以秾面上掠过的不仅仅是疲惫,更有一闪而过的怀念之情和难以言表的愁绪。
一曲完毕,空中还余留着最后一丝未散的余音,离离踮起脚尖,将乐器轻轻挂回墙上,仿佛对那淡淡的旋律恋恋不舍。
她转过身,好奇地问陈小姐:“这把琵琶的音色您觉得如何呢?”
陈小姐的目光定格在已重新挂好的琵琶上,“音色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韵味,可能是太久无人问津了。”说这话时,她望着那琵琶,又补充道,“后面刻着的‘禾’字,该不会是某位匠师的杰作吧?”
“噢,那是——”离离刚想回答。
“那是我夫人的名字。”整个房间被他的话语填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痛和对过往美好时光的缅怀。
两位年轻小姐同时转头,只见徐以秾伫立在门口,高大挺拔的身形将阴影投进屋中,那股军人特有的沉静气息与夜色融为一体。
李副官投给离离一个眼神,离离会意,吐了下舌头,悄然离开了房间。
隔天大早,吃早饭的时候,果然徐以秾开始抽背离离功课,离离嗯嗯啊啊了几句张冠李戴,便被徐以秾不留情的打断。
“之后哪里都别去玩了,我请了几位教授来辅导你功课,开春去医科大学读书去。”徐以秾的语调平稳而坚决,俊朗的眉目中有着不容反驳的专横。
离离立刻反对,“我不喜欢学医,我要学艺术!”
徐以秾不为所动,不悦地问道,“你是不是受了叶五的影响?我明白告诉过你,不准再回法国!”
“不回就不回,不回我也不学医!”
“不学医也可以,我帮你订了一门亲——”
“你太过分了!你没有权利这么对我!”离离大叫起来,“你无权操控我的生活!”
那一刻,看着离离激昂的神情,徐以秾的目光微微有些松动,仿佛某个深藏的记忆被触动着。
然而他紧接着道,“我当然有这个权利,因为我是你的父亲。”
“你——”离离的情绪紧绷到极点,以至于她几乎不受控制地抬手想要攻击徐以秾。
李副官迅速挡在了离离的前面,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一串乳白色的珠串从离离的袖口露了出来。
幸而徐以秾并未露出愤怒之色,他只是转身以淡漠的目光静静地看了一眼仍在怒火中的女儿。
对李副官简短而有力地吩咐道,“她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