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月,冰雪消融,天气逐渐暖和起来,连着几场春雨过后,北城干枯皲裂的土地缝隙中萌出丝丝缕缕的翠绿嫩芽。没过几日碧丝绵延如山,莓苔满地,满城绿杨浓花香郁如兰。
过了春祭,开年大朝会上,皇帝正式下诏,由主将裴茂礼和晋北王分东西两路讨伐北戎。
裴茂礼主领的西路军从尧关出发,长兴侯沈国栋为右副将,武安侯陆万和为左副将,领兵三十万,过吴江,西穿赛木草原正面攻打北戎,晋北王则率领十万晋北军翻越太阴山阻击靺族,截断北戎盟军,再由东向西,与裴茂礼的西路军形成合围夹击之势。
大周上至朝堂,下至平民百姓都平静地接受了这份旨意。
北城几乎每隔几日都会万人空巷,夹道为奔赴战场的兵士们送行。
他们簇拥在那些军士后面奔跑欢呼,鼓舞他们奋勇杀敌,保卫疆土,为国尽忠。
那些青壮男子们怀揣着热血报国的理想,驱逐蛮夷,收复山河的必胜决心,在百姓们热烈地送别声中,背上行囊义无反顾地远赴边关。
他们的亲人虽有不舍,但皆以慷慨之心将自己的丈夫,儿子,兄弟送给国家,以报君王庇护之情。
柳氏虽是女流之辈,但为尽绵薄之力,也开始带着裴家仆妇们做军服。谁也不知道这场仗要打多久,所以柳氏让人出门采买四季布料,棉絮等物,备足四季衣裳送往军营。
裴府的下人们每日聚在后宅中,一边做着衣裳,一边兴致勃勃地说着城中送行盛景。
兰时从她们口中得知,大周全境粮仓皆被调往前线,无数战马,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北方。
她们说大周臣民上下一心,纷纷舍弃家财,捐款捐物,更有甚者,连家中仅存耕地的老黄牛,煮饭用的破铁锅也拉到了衙门,皇帝更是征调十万兵卒役夫沿途运输补给物资。
大周为这场国战倾尽国力,反观北戎,刚刚经历了草原夺权内乱,只有不到十万骑兵,像只苟延残喘的垂死瘦狼。
这是几百年来大周与北戎实力最为悬殊的时刻,百姓渴望将士们能将北戎赶出大周,彻底驱散笼罩在大周长空,长达数百年之久的漫长黑夜。
兰时对于这份不容置疑的期盼感到惶恐。
那些夹墙内外的洋洋自得,对于她来说更像是死亡来临之前,令人绝望的幽咽。
她开始终日躲在裴玄清书房中做一只鹌鹑,好像只要听不见红墙内外的欢声笑语,就能忘却她对已知残酷命运的悲怆,以及裴玄清即将离去的伤感。
窗外林花似锦,兰时没有看它,而是在看裴玄清。
裴玄清又一次放下书,说道:“你今日没有练功。”
兰时反应过来,收回目光,无精打采道:“今日身上有些不舒坦。”
裴玄清细细打量着她:“可要张大夫来给你看看?”
“不用,不用!”兰时尴尬地摆摆手,咬了咬唇才道:“我...我就是想在哥哥这里待一会。”
裴玄清舒了口气,笑道:“你在这里也好,我能看得进书些。”
“哥哥不喜欢读书吗?”
裴玄清合上书页,将手搁在封皮上,朝后抻了抻脊背:“嗯!其实不喜欢,圣人之言晦涩难懂,通篇都是做人治国的大道理,有时候我也是硬着头皮在读。不过你坐在我身边,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看得比平日里多点。”
兰时好像为自己来前院书房找到一个非常合适的理由,笑道:“那哥哥,你走之前,我每日来陪你读书好不好。”
她说着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绝不吵你,就在你旁边当个吉祥娃娃!”
裴玄清失笑,点了点头:“好。”
兰时果真每日天不亮就跑到前院陪裴玄清读书,后来干脆连练拳都换到了书房院子里。
前院书房每日都被任深和兰时闹的鸡飞狗跳。
裴玄清偶尔从书中抬眸,望向窗外。
兰时站在那株还未发出新叶的槐树下,汗流浃背,憋红了小脸,打歪一拳又踢飞一脚,一本正经地假装自己练得很好,大喝一声给自己壮胆添气。
任深气急败坏地拿棍子抽她手臂,云同看不过眼,冲上去与任深吵架,骂他对女娘太苛刻。张大夫年纪大,受不得他们这么闹,从偏房中冲出来,扯着三人耳朵大骂一通,院子里终于消停下来。
他收回视线,摩挲着手中书页,心道这就是兰时所说的快活吧。
只要她能安好,他也不必强求长相厮守,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他有几人。
过了几日,裴玄清收到齐王密信,开始收拾行囊出发赶往尧关。
临行前,他在院中种了一棵杏树。
兰时与他闲聊时说过,曾想在小槐院中种一棵杏树,春季赏花,夏季吃杏。
他想成全她的心愿。
兰时陪他种下那棵杏树,摸了摸矮小光秃的树干,说:“哥哥,等到杏树开花结果,至少要四五年。”
“那这四五年,你都留在哥哥身边吧。”
“好!”兰时朝他弯眉而笑。
到了出发那日,天还未亮,裴家举家前往城外为裴玄清送行,青蓝色的天幕之中落满了寒星,四周的仆妇,护卫提了许多灯笼,却依旧照不亮前方漫长而险阻的道路。
兰时跟在裴三爷,柳氏身后,听他们对裴玄清细细叮嘱,忍了忍,还是没压下眼底的泪水,等到他们说完,上前啜泣着道:“哥哥,我给你的护身符收好了吗?”
“嗯!”裴玄清从脖子上扯出一截埋在贴身小衣下的红线,掏出护身符给她看。
“那马车里铺好垫褥了吗?碳带的够不够?药够不够?”
“都带够了。”
兰时吸了吸鼻子:“哥哥,你打不过就跑!保命要紧!”
裴玄清失笑,揉了揉兰时的脑袋:“好!”
说完,他看了看天色:“我要走了。”
兰时撇了撇嘴,哭得更凶了。
邱嬷嬷见状,推了推裴媛:“娘子,您也上去说几句体己话。”
“啊?”裴媛回过神来,赶紧走到裴玄清面前:“哥哥,你去了尧关,要多听大伯父的话,别逞强。最好多杀几个戎人,立下军功得些封赏,我脸上才有光。要是...要是杀不了,你也别拖后腿,万一到时候没功反有过,连累到我就不好了。你也知道我快说婆家了...我...”
裴三爷听裴媛越说越不像话,一把将她扯了回来:“你闭嘴,听兰时说就行。”
柳氏将委屈巴巴的裴媛搂在怀中,轻声安抚,嗔怪道:“她还是个孩子,您别太苛责了。”
本有些沉肃的辞别,被裴媛一闹,反而有些啼笑皆非。
兰时见裴玄清面色有些冷,拉了拉他的衣袖,跟他保证:“哥哥你放心,我会看好她的。”
裴玄清摇了摇头,双手握住兰时臂膀,郑重叮嘱:“谁都别管,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嗯!我一定等你回来!”
两人的对视,像是一份承诺。
**
又过了几日,广信府所辖卫所开始调往前线。
兰时正在给那株杏树浇水,云溪过来说沈行之在裴府偏门外,想见她一面。
原本青灰的枝条沾了水,染成了黑黢黢的酷厉之色。兰时提着浇水的木桶在杏树前站了很久,久到云溪以为兰时不会再说话时,兰时声轻如云道:“不见。”
云溪欲言又止,叹息着出去回话,半晌后回来,说:“娘子,沈世子不肯走,他说此行福祸难料,无论如何也想见你一次。我看他瘦了不少,胡子拉碴的,也不知道最近经历了什么,看着可怜兮兮的。要不您去见见吧,反正在裴家门口,他也不敢对你怎么样。”
兰时沉默。
他们最近一次相见是在十里亭,为孙瑞云送行的时候,隔着雨幕,沈行之站在十里亭上与她遥望,形容萧索。
那时她大概猜出沈行之不是不想找她,而是不能找她,后来她在裴三爷委婉的话中,拼出了铁矿事件的大概脉络。
依着前世的记忆,沈家最终并没有走向覆灭,反而在李严的扶持下,一跃成为京中炙手可热的豪门世家。知道沈行之并无大碍,就够了。她不想深究里头的因由,就像她不喜欢沈行之,不会因他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一样。
既然前方注定无路,就不能继续朝前走了。
沈行之对她的爱意,相比她的无情,太过珍贵。
她不欺骗,才算对得起这份珍贵。
兰时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出去,才是对他好。”
那天对兰时来说是漫长的。
她倚在裴玄清书房的窗棂旁看着曦日东升,又烧向西边,将漫天云层烧得红卷。黄昏余晖倾泻而下,她整个人如同置身烈火浓浆之中,疼得体无完肤。
最终那片浅金色的浓焰抵不过夜的侵蚀,节节退败。直到月色如洗,夜风吹动梢头,云溪来回跑了无数次,最后精疲力竭地回来说:“沈世子终于走了,他让我把这个给您,说是送给您的及笄礼。”
兰时伸手接过云溪手中绘彩的泥人像。
泥人像雕得很用心,眉眼略弯,下颌温润,嘴角带着浅笑,面容与她极为肖似。
她摸了摸泥相上刻刀留下的凹痕,轻声道:“收起来吧,放在箱笼中,仔细收好。”
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他有几人。李熠 《渔父 浪花有意千里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0章 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