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时被孙瑞云哭得头疼,好不容易将她安抚住,脱力地趴在床上,这才问起她离家出走的事。
孙瑞云脱了鞋上床,躺在兰时旁边,呆滞地望着青色的床帐道:“兰时,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告诉别人。”
“你说。”
“其实我...”孙瑞云咬着嘴唇,有些难以启齿,犹豫半晌后才道,“其实那日玄清哥哥拒绝我后,我一气之下骑马跑到建县去了。”
“什么?你不是住在什么酒楼吗?”
“那都是之后的事了。”孙瑞云翻过身,双手托着下巴,揉了揉哭红的双眼,“那日我脑子都是蒙的,骑马进城一下子冲到正街上,将路上一个小商贩的摊子给撞翻了。我心情不好,就随手丢了个钱袋子给他当作赔偿,谁知路边竟然跑出一个人,非要把我抓到衙门去。”
兰时用被子盖住脑袋,只露出两只眼睛眨了眨,试探着说道:“你...不会这么巧,恰巧被牧县令撞见?”
孙瑞云瞪大了眼睛,在床上连翻了两下,“兰时你真聪明!那些女娘还说我不依不饶,她们是没见过牧尘哥哥!他说我纵马行凶,按律要收监押禁。我赔钱也不行,道歉也不行,怎么着都不行。他非要按律法处置我,还让人将我绑了,一路走去县衙,跟游街示众似的!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刚正的人!”
孙瑞云声音越说越小。
兰时见孙瑞云抽抽泣泣又想哭,一拳打在被衾上,佯装恼怒道:“牧县令也太过分了!怎么能让一个小女娘游街呢!”
孙瑞云扭扭捏捏地解释:“倒也不是...那么过分的。他人吧...还挺好的。”
“啊?”兰时撑起身子,对这反转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孙瑞云拂了拂鬓边的碎发,脸颊上浮出微微红晕,搅着手指道:“他虽然将我关入牢里,但是也没亏待我。不仅每日都去看我,还给我带好吃好喝的。开始几日我伤心难过,觉得玄清哥哥对我不好,牧尘哥哥也看不起我,总在他面前哭,我有次生气还咬了他一口呢。”
“结果牧尘哥哥一点也生气,白日处理完公务,晚上就来牢里开解我,跟我讲些故事,都是什么女将军,贤后之类的,总之就是要告诉我,女娘心有志向也能闯出一片天地,不能为了一个郎君寻死腻活的。渐渐地,我就不伤心难过了,有时候他忙得没时间看我,我还...”
孙瑞云有些别扭地歪着头,“我还有点想他了。”
兰时双手枕在脑后,噗嗤一笑:“孙娘子移情别恋可真快!”
孙瑞云伸手推了推兰时,脸色愈发红了:“你别取笑我,我只是觉得牧尘哥哥说得很对,玄清哥哥不喜欢我,早点和我说清楚才是对我好,我本来就是一厢情愿,也怪不了他头上。再说了,世上又不止他一个好郎君,我何必非要跟一个不爱我的人较劲呢。”
“我哥哥就是世上最好的郎君!”
裴玄清匆匆赶回裴府,忽听见里头的人如是说。
听见兰时的声音,裴玄清紧张僵直的脊背总算松弛了些,迅速塌了下去。他停下脚步,扶着廊柱急促地喘着粗气,一日未进水粮而干涸粗粝的喉管拔刺一般地疼。
廊灯被风吹得摇曳不止,那张笼在灯下,惊魂未定惨白的脸也随之时明时暗。过了半晌,他缓缓直起身,凌乱的袖袍滑落,遮住冰凉的手心,裴玄清才后知后觉,自己的手因为恐惧一直隐隐发颤。
“兰时,你喜欢过一个人吗?”孙瑞云又问。
裴玄清眼睫动了动,抬眸望向窗棂。
厢房中一阵沉默。
而后响起兰时的声音。
“有过一个人...不只是喜欢,我仰慕他,敬重他,更加钦佩他。”兰时坐起身,拥着被衾靠在床头上。
孙瑞云手脚并用地爬到兰时身边,将头枕在她肩头,雀跃道:“真好,你也有心上人了,说不定我们可以同时成婚呢!”
“我...”兰时犹豫了一瞬,对孙瑞云笑道,“我不能嫁给他。”
“为什么?他家世不好吗?庶民?贱籍?还是家里犯了事啊?裴三爷不是看重门第的人,柳婶婶也宽和慈爱,只要郎君人品好,你们真心相爱,他们会成全你的。”
可是他们之间有着比家世更加不可逾越的伦理纲常。
窗外寒风肆掠,窗棂噼啪乱响,屋内的烛焰似鬼魅一般起舞跳跃,将兰时的心搅出了一池苦水。
她落寞垂眸,指腹深深陷入被衾之中,摇摇头,轻声笑道:“孙姐姐是个赤诚纯善之人,你真心待我,我自然要以真心回报,所以我不想骗你。我并不觉得自己的心意是可耻的事,只是不能公之于众。”
裴玄清心乱如麻地朝前走了几步,削瘦的身影被灯笼中的烛光拉得斜长而扭曲。
房中,孙瑞云又道:“可是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岂不可惜。”
兰时伸手摸了摸孙瑞云的头顶,是在抚慰一个生气的孩子,而后又拢着自己的心口,笑道:“你别为我惋惜。从前我飘零如萍,觉得他就如天上虹,海底月,触手不可得,心中也曾无限悔叹。但是后来看尽世间百态,才知世上情爱大多生死两茫,深恩负尽,终不似少年初心。与心上人白头偕老,此生不负的能有几人?我与他心意相通,一世执念彼此,已胜过世间大多有情人。”
兰时脸上涌出感激而欣喜的红晕,声音也越发轻快:“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此生能与他重逢,只要我知道他安好,又何必执念与他长相厮守。此生我就做个闲人,对着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松花酿酒,春水煎茶,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世间有几人比我快活!”
孙瑞云不禁泪流满脸,她拿衣袖擦了擦眼角,哽咽道:“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就是觉得既佩服又感动。”他挽着兰时的臂膀,将头翁在兰时怀中,“兰时,你与玄清哥哥一样,看着冷清,但都是重情重义之人,我也很高兴此生能认识你...”
屋中的说话声渐渐变成呜咽,耳语,好似春日枝头上快要睡着的轻蝉。
云同满头大汗的从外头跑入,气虚喘喘道:“大公子,听说七娘子找到了。”
裴玄清呆呆望着厢房透光的窗棂,许久才道:“嗯!”
他转身走得有些踉跄,行至院门处忽然身子晃了晃,云同赶忙上前扶住他的臂膀,就见裴玄清脸色白得吓人,勾着腰,左手死死按在左腿骨上,额头上已是憋出了一层绵密的细汗。
云同着急道:“公子,是不是骑了一日马,腿伤发作了?”
裴玄清呼吸顿了几息,方长呼出一口气:“无妨!别告诉兰时!”
云同只好点点头,又道:“我回来时路过衙门,听衙役们说掳走七娘的是槐江山上的山匪,人被沈行之抓到卫所。三爷带着人到卫所让他交人,沈行之竟然让卫所的兵卒将三爷给围了,听说还动用了私刑,您说沈行之是不是疯了!”
裴玄清蹙了蹙眉,沉吟半晌道:“我不是官身,不能过问此事,你也不要再去打听,只要兰时无恙就好。”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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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定卫,卫所正堂。
沈行之坐在案前与裴三爷对峙。
他沉默而冷肃,眼神阴沉得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受伤野兽。前胸衣袍上还沾着刑讯时留下的血渍,青色的袖口更像是在血水里泡过似的,湿哒哒地朝下滴着粘稠的血液。
正堂门枢紧闭,浓浓的血腥气久散不去,裴三爷触目惊心地看着沈行之脚下那摊越淌越多的血水,只觉得沈行之像是从地狱里杀尽百鬼,夺命而出的阎罗,令人胆寒。
他张了张嘴,还没说话,正堂忽然被人敲响,一个身穿军服,浑身是血的百户打开房门,跟着日光一起涌入的还有两个血淋淋的骨头架子。
裴三爷头皮发麻,双手紧紧钳住扶手,瞪着眼看着那百户朝后挥手,四个兵卒拖着两个被凌迟过的人犯进入正堂,道:“大人,这二人如何处置?”
沈行之抬起毫无温度的眼眸,厌恶地睨了一眼血肉尽刮后的血骨人架,阴冷道:“扔了喂狗!”
“你!”裴三爷霍然起身,颤着手指向沈行之,“你怎么能如此草菅人命!”
沈行之缓缓抬眸:“裴三爷,黄塘是军籍!”
裴三爷蒙了一瞬,而后读懂了沈行之未道明的含义。沈行之是在告诉他,铁矿之事的确与苏家有关,而他要将此事按在军中,以军法处置黄塘,不会移交给县衙。
裴三爷脸色难辨,沉默无语。
沈行之隔着袖袍捏着染血的供词和证据,沉重地吐出一口气,哑声道:“裴大人,此事关系重大。大人或许不在乎性命,但是为了您家眷着想,我也不会允许您再插手此事。但是我以我军人荣耀向您起誓,与铁矿有牵连者,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必会上达天听,求陛下定夺。”
裴三爷浑身脱力地跌坐在圈椅上,半晌后才道:“你动用私刑,如此滥杀,可想过后果!”
一夜审讯下来,沈行之有些疲累,他懒懒朝后一靠,脸上溅染的血珠在日光中发出诡异而危险的狰狞之色,声音冷得让人胆寒:“不杀两个黄塘亲信,他怎么会吐口!不管对兰时,还是大周!他们...都死有余辜!”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张久可 《人月圆,山中书事》
对着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长长久久的活下去,世间有几人比我快活!改自苏轼《行香子 述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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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