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旦在迩,席铺百货,北城家家户户都挂了雪灯,画门神,桃符。
百姓们纷纷挑着担上街,吆喝着卖些驱鬼的门神,马牙菜,胶牙饧,果子杂料。寺庙里的僧人在闹市中穿行,他们捧着沙罗盆,盆里供着木佛。僧人们手持柳枝,蘸起盆里的水朝佛像洒浴,挨家挨户化缘,他们时不时被欢乐追赶打架的孩童们冲撞,脸上毫无怒意,笑着念声阿弥陀佛。孩童调皮地冲他们做个鬼脸,又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跑开了。
即将与北戎开战的消息,早已散到北城的每一个角落。但是城中依旧热闹,祥和甚至平静。似乎每一个人都对战胜北戎满怀信心,兰时甚至听说城中百姓自发地跑到县衙捐钱捐物,县衙府门前每日都大排长队,仓库中堆满了百姓送来的粮食。
他们迫切地需要一场大胜仗,来祭奠自己死去的亲人,也迫切地想要证明大周被奴仆的历史走向终结。
兰时蹲了一上午的马步,又在熙攘的集市上采买了一车物件,临近黄昏才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家。
她瘫坐在外院书房中,一边指使着云溪云同和任深搬东西,一边吃力地捶着双腿道:“哥哥,昨日我买的手炉太小,今日我在城东的铺子里看到个大的,你换着用啊。还有城西的成衣铺新收了上好的狐狸毛,我给你做件斗篷吧,你想要什么颜色的,黑色?青色?”
“哦,对了!”兰时从怀中掏出一个竹青色的香囊,放在裴玄清的掌心中,神神秘秘地说道:“我听县衙旁边卖炊饼的张二娘说城郊宝山寺里的护身符很灵验,我去求了一个,请高僧加持过的。哥哥,你千万收好。”
裴玄清指腹划过香囊上青竹绣纹,抬眸见兰时脸色发灰,眼睑浮肿,不免心疼:“我这里什么都不缺,你别在外奔波给我置办东西了。”
云溪在一旁将箱笼里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放好,说道:“您让她买吧,七娘子白日蹲完马步若不出门,就在院子里拿刀砍树,内院的那棵大榕树都被她砍缺了呢!”
任深挑眉道:“呵!力气不小!”
“可不是,她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白日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好的精神。这几日忙忙碌碌的一刻都闲不下来,奴婢这腿都快跑断了。”
兰时灌了几口茶,闷闷道:“你们都别说我了,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给哥哥买点东西。你们要是连东西都不让我买,我真觉得自己没用了。”
众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裴玄清捏了捏香囊,他知道兰时在不安,而他无法驱散她心中的不安。
裴玄清仔细地将平安符放入怀中,笑道:“那就做件黑色的斗篷吧。”
兰时笑了,拍手道:“好啊!我今日晚上就做。”
云溪扶额抱怨:“娘耶!又要熬大夜了!”
柳氏在后院请了成衣铺的娘子上门给裴媛裁办新衣,裴媛嫌弃地在一堆布料中挑挑拣拣,最后选了最贵的三样花色,忽听见前院的喧闹声,回头问邱嬷嬷:“是哥哥院子在吵吗?谁这么没规矩。”
邱嬷嬷扫了眼柳氏,垂头恭敬道:“听着像是七娘子身边的云溪在说话,倒是不知道谁在笑。”
柳氏也听见那阵笑声,穿墙跃窗,爽朗又放肆,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叫她来选料子做衣裳,怎么又跑前院去了。”
说着示意裴媛先量尺寸,自己带着谢大娘去了前院。
裴媛对邱嬷嬷使了个眼色:“走,咱们也跟去看看!”
柳氏进了书房,见地上铺满了五花八门各种物什,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原本整洁宽敞的书房像被人洗劫打砸那般惨不忍睹。而始作俑者正坐在熏笼上,一边嘻嘻哈哈地啃着黍饼,一边翘着脚丫子晃啊晃,不成体统。
柳氏一口气堵在心头,喝道:“兰时!你怎么能将玄清房间搞成这样!你不知道他腿伤没好吗?万一磕着碰着了,怎么办!”
裴媛跟在后头,提脚进来,瞧见这般乱象,捂嘴一笑:“是啊,你这样不是添乱嘛。”
兰时捏着吃了一半的黍饼,尚未说话,裴玄清从案几后起身,朝柳氏行礼道:“夫人,是我让兰时帮我出去采买这些物品的。本来我想让任深和云同慢慢收拾整理,兰时体谅我腿伤未好,不能太过劳累,才留下帮我。”
“是吗?”柳氏看着兰时嘴角边沾着的饼渣,很是怀疑。
裴玄清严肃地点点头,指了指她手中的黍饼:“忙得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
兰时咽了口口水,恬不知耻地跟着点了点头。
裴媛不屑地撇撇嘴,小声嘀咕道:“每次都这样!把我这个亲妹妹丢在外头!难道我不能买吗,还怕我吞了银钱不成!”
邱嬷嬷在身后扯了扯裴媛的衣袖,小声劝道;“娘子少说几句,姨娘不在,我们只能仰人鼻息,您看看这里头的人,得罪了哪个,都没我们好果子吃。”
裴媛没听见这话还好,听了这话顿时来了气,眼中泪光闪动,对裴玄清吼道:“什么皮毛,手炉,熏笼,还有什么风干腌渍的鹿肉,哥哥你哪里缺这些东西了。这些东西只怕不是你用的,全是给兰时买的吧。装模作样地给我做什么衣裳,拿几块破料子就想打发我,都不知道压了几年的货色...”
柳氏上前想拉住裴媛的手,劝道:“不是的,我让成衣铺的娘子给你挑最好的送来的...”
“最好的?!最好的你不让兰时先挑,还能让我占了这个便宜。别以为我没看见,上次云溪偷偷拿了几匹浮光锦说要做身新衣裳正月穿,还有件孔雀纹金红灰鼠斗篷都是哪里来的!”
众人看向云溪。
云溪慌张地摆了摆手:“不不,不是...”
“是我让云溪拿去的!”裴玄清缓缓走到裴媛面前,“老夫人送给我的年礼里多了这几样女娘用的布料,许是下人匆忙间放错了。恰好兰时让云溪过来给我送羹汤,我顺手就给了云溪,让她拿去给兰时做件衣裳。是我考虑不周,下次我让远淮寻到了浮光锦,再给你做一身。”
裴媛抿着嘴唇,委屈地抽泣着:“哥哥,你还记得我才是你妹妹吗?为什么你对她这样好,从来不正眼瞧我。我知道了,你是记恨我那日没为你出头是不是!”
裴媛抹了把眼泪:“是你伤了大伯母,本来就是你的错,我能说什么。再说我就算说了,谁又会听!要不是被你连累,我也不用来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天寒地冻的,连门都出不了!明年二哥哥就要跟着大伯父上战场,建功立业指日可待。而你呢伤了腿,连进军营的机会都没有,几时能出头!”
“够了!”兰时忍无可忍,提脚冲向裴媛。裴玄清将她拽住,摇了摇头。
裴媛咬了咬嘴唇,恨声道:“好啊!你们是一家人,偏我不是!”
说着,大哭着跑出房门。
邱嬷嬷叹了口气,跟在后头追了出去。
柳氏不免有些心焦:“裴媛身体弱,这么哭身子受不住。兰时你也真是,有浮光锦,分她几匹,裴媛何至于这么伤心。”
兰时张了张嘴,顿了须臾才道:“娘,我不知道有浮光锦。”
裴玄清将兰时拉到身后:“这件事不怪兰时,是我没告诉她,想偷偷给她一个惊喜。”
柳氏闻言一阵唉声叹气,坐在靠窗的榻上发着呆。
裴媛的这阵邪火来的忽然,打得众人措手不及,俱是一阵沉默。
兰时轻轻扯了扯裴玄清的衣袖。裴玄清微侧过头,浓长的眼睫在眼睑上落下大片颤动的阴影,兰时眉眼弯弯地看着那片鸦羽似的眼睫,小声笑道:“哥哥,你别伤心,你还有我!”
裴玄清笼在袖中的手指蜷了蜷,轻轻“嗯”了一声。
就在此时,云同从院子外头走进来道:“大公子,沈世子来了,说要见七娘子。”
兰时听见沈行之三个字,差点吓得跳脚,忙摆了摆手:“不见!不见!大过年的遭什么煞气!”转头又朝柳氏嚷道:“娘,咱们府前门神,桃符没贴够吗?沈行之怎么还敢来!”
柳氏哭笑不得:“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人家是人,又不是鬼!”
裴玄清视线停留在兰时身上,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去见见吧,许是有什么要紧事。”
“是啊,是啊!沈世子哪里不好了,能文能武,家世又好,长得也俊俏。我听姜夫人说沈行之为人正派,来了北城这么多年,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从不在外头寻花问柳,一心扑在军营里。”柳氏一边拉着兰时朝外走,一边说道,“你也快及笄了,不能像以前那样不管不顾的。”
“娘,你说什么呀!”
“我是说你可以先看看...”
柳氏和兰时渐行渐远,仿佛在她们踏出房门的那一瞬间,兰时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消失得无影无踪。
裴玄清僵在原地,浑身仿佛冻住了一般,身体越来越冷,血液越流越慢,体温也在一点一点往外飘散。过了许久,他蜷了蜷发疼的手指关节,捏紧,指甲深深插入掌心,皮肉上的刺痛瞬间侵入他的四肢百骸。
他早已没有心痛的资格了。
岁旦风俗取自梦华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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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岁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