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时醒来的时候,在裴玄清的背上。
裴玄清背着她在林中穿行。
他的肩膀很宽,背上的肌肉紧绷,兰时匐在他的背上,被他强有力的臂膀拖住,浑身酸软发疼的身子,像是终于落到了一处安稳地带,能放心地休憩一会。
她的脸紧挨着他侧面脖颈,随着他身体的晃动,时不时地贴近,微凉的肌肉触感,让兰时瞬间清明起来。
裴玄清行走间,身体似乎会大幅地□□,动作颠簸。
“公子你的腿伤是不是发了?”兰时强撑着问道。
裴玄清脚步一顿,微侧过脸,在两人气息缠绕间,轻轻“嗯”了一声。
“怎么...回...事?”兰时腹部疼得厉害,只能断断续续地往外吐字。
裴玄清避重就轻道:“我寻到你的踪迹,从山坡上跳下来了。”
兰时一怔,微扬起下颌,转头看他。
裴玄清走得很快,呼吸发沉,脸上起了一层薄薄的密汗,让他本就英挺的棱角显得更加锋利。西陲的落日红光从树叶缝隙中倾泻下来,照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阴影,终将他脸上的冷凝冲淡了些。
兰时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他略深的眉目锁住。
前世擦身而过,兰时看向他的双眼,那双眸子始终是淡漠的。
死后,寒山寺中她抬头仰望,又觉他的目光冷得骇人。
可如今兰时离得这么近,看得分明,他的目光如前世一样,冰冷无情,兰时却觉得那是世上最温暖最坚毅的眼神。
那是不肯屈服于任何高山险阻的刚毅坚韧,是可填漏厄沟壑的果敢决心,还有性命相托的信任。
虽然前世他一度大权在握,独揽朝纲,也因此引发朝臣不满,百官攻讦辱骂。后又为齐王倒向政敌,以致与自己的老师牧汉川反目成仇,背上刚毅戾深的骂名。
今生,兰时亲眼目睹了他在裴家的处境,才知道他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生来高贵,顺心遂意。也许他背负寒霜,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从小到大她得到的善意太少,受到的冷漠疏离更多。
从五岁罚没宫廷开始,好像在一个很不恰当的懵懂年纪,一夜之间尝遍了人间冷暖。许是幼时那些艰辛的经历,才让她与裴玄清有了一丝相通之感。
兰时很想问裴玄清,为什么会跳下来救她。
可她不敢问,她畏惧期待。
兰时害怕,害怕这隐晦的温暖情谊,如前世走出皇城时的遥想,梦幻泡影般破碎...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小心扯到腹部伤口,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兰时其实极能忍疼,但是这次她隐隐感觉有些不妙。
即使她刻意放缓了呼吸,尽量不去扯到腹部。但是腹部的伤口依然会疼得她浑身颤抖,这种疼痛已经大大超出了她的忍耐范围。兰时垂下手臂,悄悄地摸上腰间。身上绑伤口的衣带沁得很湿,稍稍一按就有血水渗出。
兰时喉间涌上一股酸涩:“我是不是快死了...”
裴玄清听着身后女子声音嗡嗡似在抽泣,柔声安慰:“兰时别怕,有我在,你不会死的!”
裴玄清说着话的时候,兰时感受到他脊背突如其来的僵硬紧张,她笑了笑说道:“我不怕!”
她只是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对他说。
“裴玄清...”
这是兰时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裴玄清脚步顿住,侧头冰冷的脸颊挨着她滚烫的额头。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受过世上最可怕的刑罚,见过...人间最惨烈的地狱,还有最险恶的人心。他们...看到我的伤口,都会悄悄议论,那个小女娘该多疼啊。”兰时笑了笑,声音越发弱了,“其实我不疼的。我感受不到疼了,那具身体好像不是我的,铁梳刷过我的双腿时,我只能听见梳子刷在骨头上的咯吱声,你听过那种声音吗?就像是...老鼠啃咬人的骨头。”
裴玄清心中大骇,他下意识垂眸看向兰时的双腿,明明她的腿完好无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裴玄清就是信了,心脏像是一根根铁丝勒住,刺破,疼得他呼吸不过来。
他提脚朝前狂奔,好像这样就能驱散心中的绝望和恐惧一般。
“所以我不怕的...裴玄清”前世种种如同走马灯一般在她脑中闪过,兰时如同沉在一片黑暗的海水中混混沌沌,哭着说道,“我没有叛国...裴玄清,我只是...从来没有相信过人的真心,我想信一次,可是我赌输了。”
兰时头痛欲裂,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可是裴玄清,为什么你还要帮我啊...为了我这样十恶不赦的大逆罪人对抗整个大周的文人世族...裴玄清,我的心真的好痛,看到你被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攻讦,我真的好痛,好痛...”
时笑着流泪,气息弱得好似一缕微风:“裴玄清这辈子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兰时说完,沉沉瘫软在他的肩头,一股巨大的慌张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裴玄清双手发颤,恳求道:“兰时,别睡,求求你别睡!是我错了,我不该留你一个人在驿站,我不该清晨才回来。我错了...”
裴玄清跛着脚越跑越快,哽咽地几近卑微地哀求,“兰时,我还有话没跟你说,我应该早点跟你说的。我喜欢你,我想娶你为妻,共度余生。你听见了吗?求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你活着,我才能好好活着啊,兰时...”
天色几乎在裴玄清跑出密林的瞬间变得黑沉,山脚的小道上,一群乌压压身穿铠甲的士兵,将整座山林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宛如一条盛气凌人的黄龙,一眼望不到头。
沈行之站在最前头,看见裴玄清从林中下来,赶紧迎上去:“她怎么样,可有受伤?”
“滚开!”裴玄清眼色冷得像要吃人。
沈行之看了眼垂在他胸前那双毫无生机的手,忍不住浑身战栗,恐慌地看着裴玄清背着兰时上了马车。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羞愧到无话可说,匆忙唤来坐骑,飞奔回城报信。
驿站听说又找到了人,几乎倾巢而出,将整个驿站的灯烛点得亮如白昼,后听说兰时受了重伤,驿站中更加忙碌,在厨房燃起了灶火,烧水的烧水,准备药材的准备药材,忙得是人仰马翻。
等到一切安排妥当,裴三爷带着柳氏,谢大娘,云溪等人在门口焦急等待。
“来了!来了!”远远看到马车时,柳氏喜极而泣。等到马车停稳,柳氏刚想上前,车门被人猛地朝外踹开。
裴玄清脸色煞白地抱着兰时跳下,慌张道:“快叫张大夫!”
晃眼间,众人只看见兰时眉目紧闭,面色苍白地瘫软在裴玄清怀中,三千青丝同她的手臂一样,毫无生机地垂在他的臂膀外,像是一只飘荡了数千年的纸鸢,孱弱而衰败。
裴玄清疾步冲进驿站,擦肩而过时,沈行之被撞得朝后猛退了几步,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冲进他的鼻端。
他转身望去,裴玄清走得虚浮而慌乱,进门时差点被低矮的门栏绊倒。房檐下明亮的灯烛晃过他的后背,青色的衣袍上落着大滩的血渍,像是绣上了一朵诡异的血色红花。
“将广信府所有的大夫都叫到驿站来!”
沈行之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对长明吩咐道。
长明领命,带着护卫分头前去寻人。
大夫来了一波又一波,还有张大夫,几乎将整个偏房挤得毫无立脚之地。
众人站在院中,静静地看向窗纸上晃动的人影,里头杂乱的声音不断从门缝中泄了出来。
“什么叫血止不住!只是一个小伤口,怎么会止不住血!”
“这...有形之血不能速生,无形之气所当急固,这...我们已经下了补气止血的药物,可这娘子的身子...就是止不住血啊...”
“她底子太弱,就像是一座高楼,若是底下的没建好,楼盖得高了,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坍塌。”
“是啊,是啊...”
房中大夫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窗边那道人影像是一尊被封印的石像,僵硬地矗在原地,一动不动。
柳氏双手发颤地捂住嘴唇,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们在说什么,兰时流血了,是止不住血吗?”
裴三爷神色凝重,强忍着不安,拍着柳氏的背,安慰道:“有张大夫在,没事的。”
“现下只能下猛药,活不活得了,就看今夜!”张大夫道。
柳氏闻言,昏厥过去。
“柳夫人!”裴三爷慌张将柳氏打横抱起,对谢大娘和云溪道:“速叫个郎中过来看看!”
裴三爷抱着柳氏走了,过了须臾,那窗边的人影说道:“我只要她活着!”
牧尘负手站在院中,看了看窗口那道人影,又看看沈行之,他年长这二人五岁,父亲又曾教导过他们,幼时曾以师兄师弟相称,现下看到自己这一双师弟失魂落魄,叹气道:“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沈行之一动不动,苦笑,眼中竟是懊丧。
是啊,他怎么搞成这个样子。